小说下载尽在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001章 他早知不可信他。早就知道。 周公瑾站在空无一人的七星台顶,怒气直冲上面门,却压抑不住地只想冷笑。凉薄的嘴角微微一扯,把所有的前尘往事咽下心底。 他早就知道,却还义无反顾地,中了他的计。 台下的将士们一脸崇高,按诸葛布下的阵势站定,不敢轻易动弹。 只因他说过—— 谁若误了借风一事……诸葛一如既往地半低着头,轻描淡写一笑,笼着双手踏上七星台。 周公瑾俯视着层峦叠翠僵如泥俑的兵士,觉得一阵阵可笑。而那个人,在捉弄着他的时候,那张淡定的面皮背后,不知是怎样笑断了肚肠。 都督—— 他近乎仓惶地回过头去。 七日前。 建业。 十万曹军压境,朝野上下乱作一团。 吴主孙权紧锁眉头,看着谋臣武将们各持己见争执不下,横飞的唾沫只怕足够淹死曹操本人。那批平日温文尔雅的谋士们面红耳赤的样子有如闹剧一场,只可惜在场皆是剧中人物,无心欣赏。 孙权不小心打了个呵欠,连忙端正坐姿,认真听了听众人争执内容。 只可惜大体内容与他上次走神前并无不同,无非是——主公,当战…… 主公,不如降…… 孙权不动声色地叹气,战,是战定了的,今日之朝,不过是商议该如何出战。各位爱卿可有主张? 满堂寂静。 孙仲谋冷笑一声,挥了挥手。 外事不决问周瑜。 周瑜……他开始惦念那个白衣男子,那样线条优美得有些脆弱的唇间,是一贯都能流淌出近乎完美的杀伐之策的。 东吴大都督周瑜此时卧病在床。 歪在床头随手翻着一卷兵书,眉头微微皱成不着痕迹的弧度,乍一看,还真有些病中的意味。 都督。 不见。素色缎面的被子往下滑了滑,仿佛说明周瑜有欠身起来的意思,事实上此人却还是懒洋洋地靠在床头,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今天已是第八趟将访客拒之门外了。若不是大都督府上,只怕外面那些大人们都会打将进来吧……仆从周成一不小心想起了老好人鲁肃憋屈的样子,差点就笑出声来。赶忙收敛心神,回到正题,可是都督…… 周瑜抬起眼来看了看他,眼色冰凉。 咳咳……周成壮了壮胆子,接着道这次来的是诸葛先生。 哦。应的四平八稳毫无波折,没有欣喜的“请进”的意思,倒也没有不耐的“关门”的意思。 周成心下暗暗揣度着这位自小服侍到大的主子的心绪,继续道诸葛先生说——他有医您的方子。 哦?周瑜扬起眉毛笑了笑,饶有兴致地伸出手指撩拨着床头帐顶垂下的一段流苏,他倒是说说——话音戛然而止,周瑜慢慢将流苏绕在右手食指上,用力一拉——不见,请诸葛先生回去。 周瑜眯起眼睛看着手指上缠绕着的桃红葱绿的流苏,慢慢微笑了起来,笑容里竟然是始料未及的孩子气。 周成讷讷往外走,还是鼓起勇气回过头来嗫嚅道,诸葛先生说请您看过方子再决定见是不见。 周瑜皱眉,他又知我必不肯见他?且拿来。 绢是江南织造的白绢,字是挺拔秀逸的隶书,横平竖直,端方雅正,一如那个人平素行事,磊落漂亮,绝无瑕疵。 四行,十六个字——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修长的手指一下子就收紧了,慢慢将白绢揉拢,揉紧,恨不能把它融进掌心,像对那个人——恨不能将他剥皮拆骨,煮羹饮尽。 恨不能。 周成看着家主白皙的手背浮现出一条条隐约筋脉的痕迹,深悔自己不该听信诸葛孔明之言,只是他温和笑着说你家都督看到此字后必大喜传见我的样子太笃定,太可信,太像真的。 却只见周瑜慢慢放松手指,然后若有还无地轻抚那白绢,笑道请诸葛先生。 满面愠色尽消,俨然就愉悦了起来。 闻说都督偶染寒疾,特来相探。诸葛孔明长揖及地,一脸故友新知的热络微笑。 这人惯多不必要的礼节,进退有度,一丝不乱。 周瑜忙伸手相扶,口中犹道劳动军师大驾了。 一番客套。 为表亲切,还要挽着他手一同坐于榻上。握住的手腕在男人而言是有些偏于纤细,却没有女人的柔软细腻,它只是自顾自的瘦削着,腕骨支棱着突了出来,梗在他的掌心。 瘦是太瘦,皮肤触感还是暖的。周公瑾冷笑,这人怕是除了心是冷的,哪里都无懈可击的如沐春风着,才让他在放下那细瘦手腕时,一不小心竟有些流连。 他还要寒暄,数日不见,不想都督竟病至卧床,真是…… 周瑜有些不耐,笑道,人有旦夕祸福,岂能自保? 孔明也笑,天有不测风云,也非人力能料。 他看着他,一不小心就动容。 只有孔明,这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似笑非笑,温和可亲,一脸无辜。此时他也不过是谦逊且有礼地问,都督,不知这方子,下得可对症? 他自然谦逊,他一早就拿准了他跳不出他的计谋去,他根本无须高姿态,他大可低眉顺目的,漫不经心的,若无其事的,彬彬有礼的,看着他一步一步按他铺好的路前行。 转不了弯,回不了头。 他不能输,他还没有输。 他只能按着他的剧本往下演,演好了这出戏,用尽了他再杀死他,他还可以赢。 所以他缓缓地笑了,只是这冬日,何来东南风? 亮虽不才,曾遇异人,可以呼风唤雨,可借东南大风三日三夜,助都督用兵,如何? 无须三日,一夜即可。 孔明眯起眼睛笑,乌浓的眼睫合上,和着线条柔和的尖下巴,活脱映出的是只狐狸的笑影。 志得意满的狐狸。 事在目前,不可迟缓。 十一月二十日甲子祭风,至二十二日丙寅风息,何如? 或是借不到风,却待如何? 愿立军令状。 他笑了笑,缓缓向后靠在床头,感觉到背后不知何时被汗水湿透,就在这严寒冬日,竟在这严寒冬日。 他牵了牵嘴角,看着孔明提笔蘸墨立军令状。这一瞬间他只顾得意,恍惚间忘记了是该希望他借到东风抑或……他最好失败然后理所当然地死在刀下。 怎会有东南风? 他能呼风唤雨? 当他周公瑾是三岁孩童么? 他才不信—— 可是诸葛孔明他……他或许……他…… 忽然周瑜惊觉若能让他选,他宁可破不了曹军也要杀了他。 杀了他。 不不不怎会这样,区区一个诸葛孔明的生死,怎会重于东吴江山?他应该以大局为重应虚与委蛇应曲意敷衍直到东吴江山得保再与他清算前帐。 周公瑾如遭电啻,心乱如麻。 他想起当日好友孙策曾在微醺后摸着他的脸说,公瑾……你此生……都不会有纵容悲喜的时候么?你……就不会不以大局为重么? 前尘往事俱上心头。 他本应是英明多智统率三军的大都督,他智计百出每战必胜,他不念私情真知灼见,他却因一个诸葛孔明,乱了阵脚,坏了立场。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萦绕不去的只是这个念头,压在胸口梗成心结,迫得连耳中都嗡嗡作响,诸葛近在咫尺的话语声,都如花落水流,一去不返。 最后只听到总结性的一句,都督意下如何? 周瑜颓然挥手,就按军师的意思去办。 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第002章 一天后周公瑾就后悔了。 他又忘了他惯多这些花样。 拨了六百二十名精壮将士去建那神神道道的台,南屏山,七星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好生无聊。 他就是为了劳民伤财,平白多出这些繁复手段。周瑜恨恨握着剑柄螭印,月白缑绳一直勒入手心里去。 天青气朗,叶定影不摇。 周公瑾看着蓄势待发的大小船只,一阵焦躁。他竟将一切胜算都押在他身上?真不符合大都督行事风格。事到如今,他只得赌了。 就赌他,孔明会以命相搏开他这一场玩笑? 不不,他绝不会。周瑜想起那人温和的笑容,认定了他老奸巨猾算无遗策,必不会豁出性命去。他没这么伟大。 那么—— 他会如何? 周瑜眯起眼睛远望南屏山。冬天的山景依然秀美,只多了一份肃杀之气。 南屏山,三面环水,与江夏相近,不消半日水程可至。 手腕猛地一沉,将佩剑硬生生顿入土中,翻身上马,靴底一磕马肚,扬鞭直奔七星台而去。 孔明孔明,你若敢私自离去,我必…… 戛然而止,仿佛听到那人似笑非笑的声音,习惯半低着的头略抬一抬,都督,必如何? 必—— 拆骨?凌迟?弃市?车裂? 十大酷刑俱加于身,也难泻他心头之恨。只是…… 只是。 大都督周瑜抵达七星台下时,胯下白马正汗流浃背地吐着白沫,身上蒸腾出一团团白气来。 六百多人如木雕泥塑,并无一个上前见礼。 周公瑾冷冷哼了一声,径直踏上七星台去。 台顶是祭坛。旌旗宝盖大戟长戈朱幡皂盖黄钺白旄一应俱全,惟独不见诸葛孔明。 那人……果真还是走了。 周瑜看着山下奔涌而去的江面,忽然觉得压抑不住的寒冷,一阵一阵的,忍不住发起颤来。 他皱了皱眉,努力想将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抓捕诸葛孔明这件事上,却压抑不住地,越来越剧烈地发抖。盔甲间阵阵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恍惚间仿佛回到多少年前,谁的指甲一遍一遍划过冰纹琴面,刺人心肺。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都督—— 他近乎仓惶地回过头去。 一转头就看见孔明,散着冗长柔软的黑发,血色宽大的单袍,左手提着一坛酒,清清浅浅地笑着,赤脚踏在赤土铸就的台面上。 眉宇似春柳。 酒坛举到齐胸,一股清冽之气直扑而来,那是…… 诸葛旁若无人地又喝了一口,仿佛是醉了,脚下一踉跄,酒坛砸在乌木祭坛上,“哐”地碎了。都督,你果然还是没有口福啊,他居然就这么不遗余力地笑着,一绺发丝被酒精粘在左颊,是毒蛇吐出的信子。 这酒再熟悉不过,蒸腾在七星台上,淋漓地撒了他一身,袍袖滴滴答答地,缠上了他的银铠——都督,你还记不记得,这享名江南的,竹叶青? 周瑜像是害怕他身上有毒,猛地掀开孔明的指爪,故作镇定地置疑。 你究竟是来祭东风,还是…… 还是什么?孔明的笑容直贴到他脸上来,大都督,今日子时,东风必起,你总不是不信——我吧? 他就是恨他总是一副旁若无人自信的模样。 何况,他明知他恨他入骨,也不肯收敛起一派妖娆,趁时节尚早,今日天青风定,诸事大吉,这高台凌云,江水逝去如斯,到了明日必是硝烟血水,暴殄天物,何不趁此美景良辰,看江东风物呢。 周瑜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心里一股无名业火就升腾起来,直烧得牙关都发痒。可是居然自己什么都答应了他,他说要祭东风,他就让他祭;他说要搭高台,他就给他建;他说要木剑神符,他就帮他做;他说要布幔长帷,他就给他买——他居然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在这七星台上喝起酒来——他在人前是威风八面的大都督,令出必行,军纪严明,他却敢在他的地盘上喝得烂醉。 还用指尖蘸着地面上的酒汁,忽地一下抚到他脸上,混合了赤土的竹叶青,香气愈烈,他的脸上倏忽多了一道胭脂记。 周瑜的指甲已深深扎进掌心里,他的脸越来越白,额角隐隐的脉络便愈发明显。 祭坛旁立这个士兵,神色虽惊诧万分,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东风不起,大罪临头,更让他眼里的气色奇特起来,周瑜恼到了极点,那士兵的神情,分明是在嘲笑。 嘲笑他令出山摇的水师大都督,竟然让一个醉鬼戏弄。 你,强压住心口窜上来的气,这酒是哪里来的? 他坚信自己的掌控之下,方圆百里之内军营附近都不会有酒这种东西出现,可诸葛,不仅带来了酒,还在他面前撒起酒疯来。 更可气的是,这酒竟然是——竹叶青。 孔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江东名酿,入口微凉,但是后劲袭人。 从前周瑜也是不喝酒的,直到那一日在那株柳树下,遇见了那个挥琴的男人,也是这一模一样的酒香,仿佛——他惶惑起来——眼前的这双眼睛,和当时的那双眼睛,纷纷然叠和起来,简直是一模一样——不不,当然不会。 可由不得他,迷乱了。 诸葛反手握住了他的腕子,他的手暖得出奇,可能是借着酒劲,力道也大得出奇。 不像孙权的手,握着他的时候仿如捏着一根蜡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折断一般;亦不是鲁肃的手,总是紧张兮兮地冰冷,掌心还渗出些冷汗。可这手心,暖,坚定,干燥,不容任何人置喙,像他的眼神如墨,直把诗句刺入人心底。 茫茫然留恋。 但是他居然又把手放开了。 公谨,他一边转身一边回头,脚下一个趔趄。周瑜不由自主伸手扶去,孔明自己又站住了,袖口冷冷地推开他的好意——公谨,我忘了符纸,去去就来…… 此文8素坑的说~某会尽快填完~ 第003章 他居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摇地下了七星台,又一步一摇地跨上了马。俯身拾起一片酒坛的残肢,支棱着的断口吸饱了美酒,犹自往下滴着。如果他照着他的背影射上一箭,他就再也不能这么嚣张跋扈了。 可是…… 手指一紧,那瓦片上滴下殷红的液体。 欲抛开它时,才发现那已经陷入肉身,拔出来,只见瓦片上半个“周”字,小篆,如只冷眼静静地望着他。 周瑜觉得手臂上一阵阴寒,他每次都是这样,恣意作为,然后一脸无辜的离开,孔明,恨就恨他总是一副好像什么事情都与自己无关的样子,单纯得如一坛上好的竹叶青。 清澈见底,不尝,怎知酒烈如斯? 谁知道他一颗心里,是不是把全天下的人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奋力将沾着血的瓦片掷下高台,神色又恢复到大都督一贯不可一世的沉寂。 后来,听台下的一个士兵说,孔明拿走了那片瓦,他当时的笑容隐没在烈烈的东南风中,头发披散得张牙舞爪,像个巫师。让这个小兵感到奇怪的是,诸葛亮,将瓦片放在嘴边,不知是啃是嗅,还喃喃说了句话。 什么话?听他说话的人急切地问。 孔明在东吴士兵中的威信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是因为他居然能让大都督都听他摆布,装神弄鬼还真的借来了东风,他说风来,风就真的来了,可风一来,他自己就跟鬼一样被风吹走了,都督兴师动众地找了他半晌,还是一无所获。 所以关于他说的这句话,留言四起。 有人说他讲的是“曹军必破”,也有人说他讲的是“铜雀将倾”,还有更离谱的是,人们说他讲“周郎啊周郎,若不是我孔明,二乔就成了丞相的囊中之物了”。 其实那个士兵说的是——风太大,我没听清楚。 可是有一天他去江边巡逻,不知怎么的就绊了一跤,这一跤,居然就跌死了。 第二日,水师都督下令,再有妄言孔明事者—— 死。 曹操赤壁大败,一定数年不敢举兵南下。 周瑜冷冷地盯着挂在厅内的地图,拳一握起来还隐隐发痛,上次瓦片留下的伤还没痊愈,可是诸葛亮,这心伤,怕是好不了了。 北方无患,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对付那只狐狸。 孔明斜斜搭着赵云肩头,脚下轻舟摇漾不定,随着风势直往江心去,扯得缆绳绷得笔直。 军师,怕是……该开船了。 孔明摇头,凝目远望七星台顶,只看不见那人是否还站在台上,眉间映着他印上的胭脂记。 军师,再待片刻只怕周郎追至…… 孔明低下头,一语不发,手指在血色宽袖中蜷起来,僵成难以挽回的冰冷。寒意直入心底,泛成冰凉的笑意。 他知道他恨绝了他,早就知道。 他为他留了转机,他若是真要杀他,方才只需一箭,即可穿透他的皮肉血骨,直入肺腑,回天乏术。 他却没有。 他竟没有。 那人……一贯就是如此骄傲么。骄傲得不肯在他背后弯弓拈箭射杀了他。 他就见不得他如此骄傲。孔明微微拧紧了眉头,淡色的唇角扯成微妙的曲线,笑是笑着的,却清冷如刀。 可怪不得我。孔明轻声说。 军师有何吩咐?赵云侧过头来看他。 孔明笑得温和,我说,这江风,真是冰寒入骨啊。 赵子龙伸手取来皮裘披在他肩头,整好领襟,再仔细系好绊扣。修长的手指不时擦过他的下颌,半生戎马,指节皮肤触感便有些粗糙。就如那人,生就如此儒雅秀美的相貌,掌心也有着一层厚厚茧结,滑过皮肤都有摩擦出细微声响的错觉。 孔明略低下头,就只看见白袍银铠,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军师休走—— 远处追来数骑,马蹄过处扬起一阵尘土。眼角一扫也知道没有那着银色盔甲的人。他还是没有来。 孔明走上船头,眯起眼睛笑,还不忘温文地行礼,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进江里去,却又堪堪站定,大声道多谢都督款待,孔明今日回营,不劳都督远送了。最后还画龙点睛地打了个酒嗝,一步一摇地,走回船舱里去。 开船。 船小舱窄,却各色俱全。竟还有他日常惯用的瑶琴。 这琴其实并不好,用的是最普通的桐木,并不名贵,音色也不见好。只是这些年来,竟也习惯得如身体发肤的一部分,乌沉沉的琴面如同吸饱精魂一般微微发亮,手指一相碰触,就觉安心。 便半合着眼,随着指端熟悉触感,抚过那丝弦。 琴声直隐没进风声水流。 赵云的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一阵一阵的,吹进他眼底心里去。 倏忽曲终。 军师琴弹得真好。 他笑了笑,其实我这曲,一直都是错的。 赵云英俊的脸上一红,讷讷道子龙不通音律,只觉……很好听。 孔明了然微笑,音律不过小技耳,子龙将军来去敌阵如入无人之境,不用拘于小节。 他合上双眼,想着这两个白衣男子,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却坚冷如冰,不由得轻笑了起来。 不小心又想起多年前那双讥刺傲慢的眼,嘴角微微上扬成嘲讽的姿态,淡然道此曲有误,本应是宫调,误作羽,还能成曲么? 他只不知他这曲一误就误尽平生。 第004章 夜色将至。 这乌黑江面,今夜就将全染成血与火的颜色。 孔明笼着双手,隔岸观火般浅笑。 曹操,周瑜,这两个嗜血成性的男人,今夜大可就着这东南风起,践踏掉上万生灵。 他只是笑吟吟的,看着铜镜中侍女将他散乱的黑发束好,着冠,还为着被扯痛的一缕头发牵动眉梢。 子龙可带三千兵马,渡江径取乌林小路。 翼德可领三千兵渡江,截断彝陵,埋伏于葫芦谷口。 刘琦公子请领所部之兵陈于岸口。 主公,可于樊口屯兵,凭高而望,坐看今夜周郎成大功也。孔明笑得笃定诚恳,还有些助人为乐的崇高感。 刘备看着帐下浓眉拧作一处的关羽,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孔明忽而换上一脸疲累,主公,亮连日劳累,想……小憩片刻。说着转身作势离去。 关羽终是忍不住高声道军师留步!今日逢大敌,军师竟不委任于我,却是何意? 孔明慢慢转头,笑得无奈甚至无辜,还有些从内而外的犹疑不定,云长勿怪,本欲委任足下把一最重要隘口,只恐…… 三言两语下,将华容道一卡交于关羽,换来军令状一纸。孔明低下头去,乌浓的眼睫合上,将全部笑意关拢在眼瞳之中。 关羽雄纠纠气昂昂领兵去了,剩下刘备一脸犹疑,军师……云长自来重情重义,只怕……真会放了曹贼去。 他胸有成竹地微笑,他自然知道关羽会放了曹操,不然何以非要他去守这华容道? 他怎能就此灭了曹操? 他怎能让他称心? 他就爱让他如鲠在喉,偏要让他肉中有刺,眼中布钉。 要让他悔不当初,要让他胜也胜得不干脆,败也败得不彻底。 所以他只是诚恳而神秘地说,亮夜观天象,曹贼未合身亡。留这人情,教云长做了,亦是美事一件。 孔明走出军帐,迎面大风吹得遍体生寒,恍惚间只觉满天星斗摇摇欲坠。 夜观天象——他只观出这天上天下一般纷乱繁复,一如人心,横看流火,纵看成冰。 吴地,大犒三军。 张灯结彩,论功行赏,他周都督功劳最大,却不肯出席酒宴,托病不出。鲁肃盯着他悄然的白色背影,轻叹两声,缓缓退出。今夜月色正好,风定云闲,可他总是存了许多心事一般,桌上的酒摆了整天,却还是那么多。榻上横着他的琴,冰纹,桐木,端地是好琴,不过,也不枉负了周郎的琴艺。 行至门口忽听得房内“噌”的一声,似乎是丝弦,断了。 都督——鲁肃转回门首,屋里没有烛火,漆然一片,影影绰绰被月光映亮的人影,手仍悬在半空,可是指尖已经没有凭借了吧。 子敬?今日刘备派孙乾送贺礼,他现在何处? 油江口。 油江?周瑜腾地站起,直欺到鲁肃面前来,神色里冰凉一片,你说,孔明他在不在? 这个,自然。鲁肃不知道为什么从孔明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开始,他就是一副深恶痛绝恨不得锉骨扬灰的神气,他还以为公谨与孔明同是人中龙凤,理应惺惺相惜才对,看来自己把那个男人借到江东来,并不合都督挑剔的口味。 这个男人只比自己小两岁,可是眉宇间竟然常出现少年般的天真来。 他越是喜怒不形于色,越是让鲁肃觉得,他只是个故作深沉的孩子而已,相反他心里在想什么,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猜到他的想法,或许这心思相通,亦不是人力所能扭转的,鲁肃记得当年孙策与周瑜共饮,兴起之时击节长歌,好一派年少风流,可孙权见了他,总是一副客气的样子,好像他周郎是个瓷娃娃,声音稍微大一点,就震碎了。 子敬……他的手按上他的肩,有些沉,不像平素的公谨,总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奇怪,为什么每次说到那个男人,他就……鲁肃很知道为人友的分寸,这不是自己该考虑的问题。 可是他忽然又微微笑起来,笑容绽放在惨白的脸上,他说子敬来来,待我为你奏一曲。 拉着他走到塌边,坐下,虽只剩四根弦,但也未尝不可,铮铮如行云流水。 他只得拊掌叹道——公谨果真好琴技,宫弦已断,以羽弦代之,居然也能不露声色,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无人能知啊。小心地一变看他的脸色,生怕一不小心又激怒了他。 可他还真的勃然变色,将琴向外一推,若不是鲁肃伸手接住,这琴只怕已身首异处了——都督这……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毛了他,也不知道平素自己参政领军举重若轻,在孙权面前亦是侃侃而谈,可是一遇到他,就张口结舌紧张兮兮,这是为什么。 周瑜在榻上站着,还照着鲁肃的手臂就是一脚,你为何要将这琴护住? 可这琴……他不是一向视若珍宝的么?还口口声声说是少年时一位高人所赠。 你你你你……你听不出来曲有误,那是因为你不通的缘故,你怎知别人就听不出来?周瑜心里气极,也只有在鲁肃面前可以发发脾气,到了众人当口,还得做出高深莫测的神情来。 所以明知鲁肃什么也没做错,就是要苛责于他。 他就喜欢看平日里受人尊叹的鲁子敬,江东名士,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诚惶诚恐不知所云自己给他一个微笑他就感激涕零的样子。 子敬将琴置于桌案之上,从箱子里拿出丝弦,拆下断弦,补上新弦,随手一挥,音调调得刚刚好,拨弄起来,居然是刚刚自己所奏的——雁飞鸣。 宫是宫,羽是羽。 丝毫不差。 你——周瑜从榻上跳了下来,一把揽过子敬的手臂,将他拖至自己面前——你怎么会…… 他笑道,只因刚才都督所奏太过曼妙,肃不胜心向往之,献丑了。 看着周瑜错愕的样子,鲁肃心里亦是得意洋洋,他怎么能告诉他这曲子是他那日从他廊前经过听见,又特意去向孔明讨教而来,苦练了数月,只为在他面前一奏? 当然不能,但是孔明为何会这曲调,也懒得深究了。 第005章 第二日,周公谨与鲁子敬前往油江。 他按住身畔的宝剑,盔上的白缨在风中轻颤,众人不得不惊艳他年少裘马,飒爽英姿,三军上下都服服帖帖于他这个清俊少年,只因为他这股霸气。 总压得鲁肃有些喘不过气来。 相形而下,他还是喜欢昨夜轻衫广袖的,周郎。 我倒是要看看,诸葛孔明这妖孽他耍的什么花样。 扎在油江口的刘备,自然是为了南郡,可是不管什么小小的便宜,都不可以给孔明占到。 刘备一派平日忠厚热情的样子,拉住他的手嘘寒问暖,虽然他掌心湿腻腻的,面上也不能显出半分,一路微笑微笑,直到走至帐前,看见那个男人握着扇子站在帘卷阴影里,霍然就变了颜色。 牙关都咬紧。 看见他万事放在身外的做派,他就打心底里生气。 正想着要怎样给他个下马威让他收起这副鬼样子,他居然自己就从帐子里走出来了,还躬身一揖到地,做足了礼数文章。 都督家酿的好竹叶青,果真是醇香绵长,亮不胜酒力,无缘得见将军的火一场。 风吹过他的头发,眼睛隐在下面,看不清神情,但觉内心都被他看穿。 他眯着的眼睛,交睫间恍如剪断了光阴。 拳渐渐握起,仿佛鲁肃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孔明把眼睛一斜,神色里微露些哂意,他就是故意要做给他看吧,告诉他,你什么也瞒不过我的眼去。 他就是喜欢看他气急败坏还要装作不生气的样子。 还要气定神闲,风清月朗。 酒过三巡,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豫州移兵于此,莫非是想取南郡不成? 刘备仍板着一脸令人生厌的虚假笑容,搓着双手——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要装成忠厚的样子,事实上并不成功,更不明白孔明为什么要委身于这个奇怪的大耳朵的家伙,不过就“装作”这个能力而言,他们的确有些相象。 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他跟着刘备是——太委屈了? 摇摇头,甩掉那些奇怪的想法,才听见刘备已经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 后面的意思大概是说南郡当然是都督您的囊中之物,备只是助都督一臂之力而已。 他侧眼瞟孔明,他若无其事地举起酒杯,用羽扇遮住,一饮而尽,袖口扫过桌沿,好像他听不出来刘备说的话都是他教的。 刘备还说,只要都督您出兵,南郡当然就是都督的了,可是不知道都督您欲取南郡否? 自当取之。 没想到刘备居然蹦出一句——这胜负还未定,都督未免太过高傲了。 这话丝毫不是他平日的口吻,孔明,居然连刘备说什么词都要事先套好。 他管得未免也太宽了。 不悦就从眉宇间流露出来,刘备以为他怒于自己的话,又解释说——胜负不可预定,曹操临归,令曹仁守南郡等处,必有奇计;更兼曹仁勇不可当,但恐都督不能取耳。 我若取不得南郡,到时凭公任取之。 一听就知道这话是孔明的口吻,激将? 话出口就忽的后悔,一次二次三次,为何次次都被他激怒——着了他的道。 忍不住看向他,他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微笑,似乎这世上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似乎这南郡属谁,也不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 其实他考虑得最多,连他家的酒,都要算计一坛。 果真刘备顺着竿子就爬了上来,都督此言休悔,子敬、孔明为证。 心里恼归恼,面子上还得豪气干云——大丈夫一言既出,何悔之有? 诸葛一脸无辜的样子,都督此言甚是,到时若都督取不得,我家主公取之,有何不可?说罢还扯了扯闷声喝酒的鲁肃的袖子,笑,鲁肃浑身上下都是一抖。 酒杯里的酒在微微颤抖,努力端平,这鲁肃,到了哪里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军师——不知那酒从何而来? 不知道是给自己找难看还是给他找难看,他只是不愿意和刘备多说一句话。 什么酒? …… 哦,都督是说,那坛竹叶青——羽扇悄悄搁在案头——都督不提,亮将忘却了,还用手指敲自己的额头,好像真的忘记了一样。 装吧,继续装,周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在众人面前做秀。 那日面见过吴主,不凑巧路过都督府上,闻得尊夫人正在奏琴,琴音清越若鸣雁高飞苍穹,壮志在胸,只是——把宫调当作了羽调——说到此,深深看了他一眼。 杯里的酒浆洒出一滴,深红的桌案顿时生出只晶亮的眸子。 亮心慕之,闻得此曲乃是都督所作,便向夫人讨教了去,后来还用这曲子,同子敬换了坛都督府的私酿……鲁肃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起来。 第006章 从油江回营的路上,周瑜一语不发,鲁肃战战兢兢控着马缰走在他侧后,打叠起无数的说法张致,思来想去,还是不知该如何与身旁这白衣男子搭腔。 倒是周瑜忽然开口了。眼角也不往鲁肃这厢扫一下,只是自顾自平平淡淡地说了句,这江东风物,落在刘玄德手中,岂不活活糟践了去。 鲁肃愣了一下,觉得他这句话实在突兀得莫名其妙,却又似乎另有深意,细细想来,又觉得周瑜不过是感慨了一番这冬日江景,可有可无得一点含义也没有。深怕又哪句话勾起周瑜怒气,只得将话题生生转至军旅大事,都督如何许玄德取南郡? 话一出口又觉后悔,又暗恨自己瞻前顾后好是懦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如坐针毡。 周瑜皱了皱眉,冷冷一笑,眉宇间满是一贯的傲慢,弹指可得南郡,落得空许个人情罢了。孔明,他又不知设的什么诡计,千回百转地想法子来激怒他。 只怕他这次打错了主意! 他就不信他打不下区区一个南郡。他孔明,就有如此轻视于他么。他偏要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就轻轻松松打下南郡来给他看看! 周瑜恨恨地眯起了眼,嘴角一牵,就是嗜杀的弧度流转。 回营下马,即刻升帐议事。周郎白袍银铠,端自坐于中帐。 命蒋钦为先锋,徐盛、丁奉为副将,拨了五千精锐兵马,立渡江攻取南郡。 大都督周瑜亲自引兵前去接应。所谓接应,他不过是做个姿态,一攻下南郡,就要搬兵回营路过那江夏油口,他就要领这精兵强将,偏要在孔明面前炫耀而过。 周瑜志在必得,意气满满。区区一个曹仁,他周郎才不放在心上。 只是。可是。但是。 蒋钦竟败了! 周瑜怒气攻心,一见蒋钦便火往上涌,挥手道拖下去,斩。 他,他,他竟令他出丑。他蒋钦竟敢惨败而归,周瑜修长的手指紧紧按住座旁帅印,只觉恨意直从心底涌上眼中去,惹得眼前一片金芒乱舞。拨乱反正之后就看到那人闲散地笑,他借着刘备之口对他说,曹仁勇不可挡,但恐都督不能取耳。 那人,手中还松松握着鹅毛扇,笑得洋洋得意如闲云野鹤。他偏要扯碎了这云,煮熟了那鹤。看他如何再得意。 可是,蒋钦竟败了。 周瑜那一瞬间真恨不得剐碎了他。 都督,万万不可啊。战未胜,先斩大将,恐乱军心。鲁肃额角都快有汗珠滚落下来,急得直跳脚。 周瑜堪堪端坐在帅座上,定下神来,便心下清明如镜。他当然不能。他若斩了蒋钦,便又中了那人计去。孔明,不就是期望着他暴跳如雷气不可遏然后顺着他的谋划往下走么。不就是想看着他乱了阵仗杀将败仗失城丢势么。 普天下都被他算计了去。 他偏不。 周瑜忽然安如泰山。 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他继续坚持着说要斩要斩怎能不斩。脸色阴沉,眼睛是笑着的,还好被银晃晃的盔甲掩了去,无人得见。 众将便一一来告免,禀着蒋钦平日如何如何忠诚耿直勇猛无比,他怎会不知?他只是乐于看到这批人慷慨激昂陈词的样子,和蒋钦徘徊在生死之间的表情。 周瑜惊觉这种做派俨然就是那人热衷的事端。孔明——不就是热爱装模作样装腔作势来惹得人水里来火里去么?他才不要和他同流合污。 算了算前来求情的人够数了,于是周瑜定了定面色,冷冷道看在各位将军面上,今日且记下。下不为例。说着不经意地扫了鲁肃一眼,子敬纵能看出他是故意卖个人情于众将,只怕也看不出来,他方才,是真想杀了蒋钦吧。 既然如此,只得亲自领兵,破南郡。 曹仁不过尔尔,这城,不迟早在自己掌握之中么?看了看欲言又止的鲁肃,眼神溜将开去,毅然把他留下,你越想去,越不带你走。 恨只恨他跟孔明串通了,在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 诸葛村夫才是罪魁,把好好的一个鲁子敬给教坏了。 甘宁以三千精兵直取彝陵被困,蓦地志得意满的吃了个闷栗子。 亏得有周泰,救出甘宁,一场混战之后反把曹仁围在了城中,白得了五百军马,也算得个小小胜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凡做一事,都会想孔明会怎么看,像是中了他的毒蛊。 不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只狐狸笑话,抱着这种想法,累赘不堪。 可是,欲罢不能。 这一次,稳操胜券了。 远远望去彝陵城一片荒芜,女墙上下旌旗零乱,枪戟盔甲散落一地,怎么看都是一副要逃走的迹象,曹仁能有多大机谋,不过是匹夫一个,量他能耍出什么花样来——孔明啊孔明,想从我手中抢走城池,恐怕你还是嫩了些。 春风得意,自然是马蹄轻疾。 曹洪败走,曹仁亦败走,乘胜追击入城。 看着吴军潮水般掩过,率军于阵前真是人生一大快事,最大的快感,莫过于胜了诸葛。 变故生于不测之时,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喊杀声,流矢如雨,一声梆子响,曹军平地生出,竟然将周围罩了个水泄不通。 猛地勒马,却见一道飞矢闪将过来,明明看见,却忘了如何去避。 这一箭贯胸而入,他望着犹自微微抖动的箭簇,并未觉到疼,周围的金铁交鸣,杀生震天也成了一片空白,冥冥传来一声冷笑,都督此言甚是,到时若都督取不得,我家主公取之,有何不可?什么都不复存在,唯剩下对那个男人的一抹恨意不消,跟着这箭上的毒一道流入肺腑,散落四肢百骸,蚀了心。腐了骨。 虽刮骨剜肉,也不可收拾。 一听说周瑜中了箭,鲁肃便抛开一切地赶来。 甘宁陈泰将事情经过说与他听,听到他中箭,落马,手指一阵抽搐,只得用力握拳,不让人看出自己在发抖。 胸口似乎也有伤口,一丝一丝向外剥离的疼痛。 箭上有毒,都督不可轻易动怒。 侧耳只听见敌军叫阵的声音,口口声声活捉周瑜。 心里一紧。 吩咐下去不论如何不得开寨迎战,免战牌高高挂起,违令者,斩。 从此日日悉心料理他一个人,那些军情,哨探,听则听之,一律不放在心上。清点折损的兵将,不少,可是同他的伤比起来,不及其万一。 偶尔眺长江的方向去,不知这些日的东流水,是否将赤壁的血水,冲尽了。 养伤的日子好不轻闲,什么事都进不了中军账,鲁肃在旁一律挡下,看着他每日忙着军机大事,还有建业飞马过来的国事,亦步亦趋事必躬亲还要牢牢记住早一趟暮一趟吩咐厨子熬炖汤药,焦头烂额的样子,倒是把恼他的心,放下了大半。 他每每遇见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前来问讯,就做出伤重病笃痛不可抑状,急得他跳脚,也不失为乐事一桩。 看帐篷顶一看就是整天。 有军士进帐点起一对牛油大烛,原来天已暗了。 帐子里的东西都看得烂熟,依然不知疲倦地看了又看,尤其是那张行军地图,眼光扫过油江的时候,都要恨恨盯几眼。 不过传来了鲁肃的脚步声。 顿时解颐,听着他一点点靠近。 谁的脚步声不认得,也不可能辨不出他的。 比如说他一定会在帐门口徘徊一阵,踱到左,又踱到右,小心掀开一条缝偷窥,看看他是醒着还是睡着。 他总是装睡,那么他就不敢进来,最后还是要进来,一个人在外吹冷风受煎熬。 今天也不例外,周瑜装睡装得真的要睡着的时候,鲁肃才蹑手蹑脚摸了进来。托着的药放在案上,又悄悄站在床前,伸手想帮他掖被子。周瑜手腕一震,攥住鲁肃的手掌,侧身眯着眼睛看他惊慌失措,忍不住要笑。 他的手还是冰凉潮湿,毫无进步。 怎么觉得。自己的行为这么像孔明?那只狐狸总是热爱不动声色地捉住人痛脚,再笑容可掬地收紧圈套——伤口隐约疼起来,抓他的手也不禁松了松。 公谨——他看着他忽然皱起的眉,努力睁着熬红的双眼,细细的血丝看起来就像要哭。 一把把他拉入床帷,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还没死干净呢。 耳畔似乎传来叫骂。 鲁肃的神情更加紧张起来,但被他双臂紧紧箍住,只能不自然扭动了几下,他把他的脸用力摁进胸前的锦衾里,为了让他安静一点,好听清楚外面骂的是什么。 周瑜孺子,料必横夭…… 眉心用力拧成了一个结,他被围,兵败,中箭,卧床,还每日听见曹仁骂阵,这些事情,诸葛亮一定比谁都清楚吧,现在肯定躲在油江口笑得肝肠寸断。 他不能输。 宁死也不可以。 手指渐渐松开来,鲁肃慢慢抬头,一脸被憋坏的嫣红,不想给他看出什么,立刻换上一张愉悦的笑脸,指尖轻轻滑过他的下巴,短暂停留。 每日帮本都督熬药,真是辛苦子敬了。 零星的骂词不绝于耳,每一声都直接割在鲁肃可怜的已经足够紧张的神经上。 周瑜大可以发怒,诅咒,但是他忽然怕鲁肃会吃不消,于是故作姿态,充耳不闻。 托起鲁肃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三四遍,终于说——子敬连日公务繁忙,还要亲自料理本都督的起居饮食,真是……中指轻掸一下他的面颊……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 喝罢药,见鲁肃稍稍心安的离去。 心里死死拧了个结,牵扯着箭伤,痛到无可理喻,缠绵的绣被揪出一道道伤痕。 子敬?子敬——只顾自大喊,直到陈普进来说,鲁肃近日劳累,现正休息。 休息啊,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叫醒他。周瑜伸手握住鲁肃平素用来给他斟药的漆碗,光滑,似乎还略有余温,散发出药汁独特的香气。你去唤众将来此,有事吩咐,目光一指,还是同从前一般果决坚忍。 齐刷刷一排将领立在塌下,低着头。 豪气干云的感觉又回来。 这几天被鲁肃伺候得骨头都软了,早已忘记征战是怎么回事。 恰好营外擂鼓呐喊的声音又起。 低声问,这是什么声音?好像很和气的样子。 众人的声音更低,低得都快埋进泥里,说谎说得这么没创意,周瑜不得不气恼,这些人怎么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他们居然说是军中教演士卒。 周瑜神色阴沉,像是赤壁风起那日的霾云。 教演士卒?你们平日就是如此领兵的,打了败仗才开始教演士卒么,陈普—— 陈普把低着的脑袋往下再按下去。 你执掌兵权,打量我不知道是曹仁叫阵,为何不报? 这,子敬说,不可报知都督,箭疮带毒不愈,都督不可动怒,故而高挂免战牌,他还说,妄自出战者杀无赦。 他……好,他现在睡着了,传我将令——伸手将木碗搁在枕边,立起,指着挂在帐蓬角落里的银色铠甲,替我披挂,待本都亲自上阵,看曹仁小儿究竟有何本领,能取我性命? 说罢逐个扫视,无人敢应。 真真无趣,若是鲁肃在,他肯定跳起来反对,就可以趁机发发脾气。 没有人反对也是件无聊的事情。 但是他深信自己神色之间的震慑力,并未随着箭伤消退,也许反而更加强烈。 众将尾随之,寨门洞开。 正听见曹仁破口大骂,周瑜冷冷斜乜,真是个不积口德的粗人。那么纵马出去,也能给他一个惊喜,微微一笑,继续着不可一世的神情——曹将军,周郎在此,可见否?然后就欣赏到了数百上千人同时错愕的表情,异常华丽。 曹仁回首谓部下,大可骂之。 一时间纷纷扰扰什么声音都有,这乱,恍如几日前彝陵城门口,青天白日,呼啦拉飞来的箭,时间一瞬间逆转,眼前一黑,似乎那只箭再一次飞射而来——伴着诸葛亮冷冷的笑声,都督,都督,都督,南郡不取,都督,我家主公取之,亮自当取之……亮自当…… 喉头一阵腥甜。 天地忽然倒置了过去。 第007章 醒来的时候就看见鲁肃眉头紧锁的脸,一见他睁开双眼又生生扭转成安稳的抱怨,周瑜一阵不爽,这副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守在垂危病人床前的怨妇,一见病人回光返照,便擦干泪眼说没事没事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大都督周瑜岂会就此撒手人寰。简直侮辱他的智慧。 于是周瑜当机立断得意一笑,飞扬的眉目一振,便将箭疮的疼痛全体压了下去,子敬,你当我真如此就晕了过去么?不过是计,罢了。心下一阵盘算,硬生生将一切变成理所当然的,毫无差错的计策。于是笑得越发跋扈,眉宇间都是意气风发的神色。 此话当真?鲁肃犹疑不定地抬眼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一切都恰到好处,怀疑得很相信他。 周公瑾这人,最近也惯会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只怕是被那诸葛先生活活带坏了。一切都是计策的话,刚刚如死鱼一般翻在地上的也不知是谁。当然他也可以扬言说那是他自己演技了得,或者为了骗倒曹军施的苦肉计,当然他总是会有理由的。并且不容人反驳。 于是鲁肃也只得摆出将信将疑的面目,等着周瑜来说服他。 周瑜却没了声息。半晌才说道,子敬,若是我死了,你待如何?说话的时候微微地低着头,煞白的脸色如玉,配着睫毛衬出的阴影,如果鲁肃再大胆一点,俨然可以用脆弱来形容了。可惜鲁肃最多也只敢局促地说,公瑾你,年少得志,何以妄言生死。 周瑜便笑了起来,神色却依然是阴沉的,眉梢一挑,子敬,你我故交好友,掉几滴眼泪的情分,总是有的吧。说着却焦躁了起来,如若自己真的身死,小乔自不用说,孙权、鲁肃、东吴将士,不管是否为他伤心,掉几滴泪以示哀悼的情面是要卖的。可是那人,他只怕会暗里笑到摇摇欲坠的吧,然后还要假装悲痛一番,不失礼数。 周瑜不由得冷笑了起来,都能想象出那人听到这消息的诸多张致。子敬,传出消息去,就说周郎箭疮复发,毒发身亡。 呃?鲁肃愣了一下,公瑾,你…… 知我身死,曹军必然轻敌。今夜曹仁必来劫寨,吾等以四面埋伏以应之,则曹仁可一鼓而擒也。周瑜神色自若,还是如常一般冷淡而傲慢的样子,仿佛曹仁的首级已经摆在面前,还要不屑一顾。却一瞬间又笑了起来,挑着鲁肃的下巴说,子敬,你就当我真死了一样。 鲁肃啪地扫开他的手,待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 周瑜往后一靠,很公务很官方地说,务必要骗过曹军,不得有误。 不管怎么说,鲁肃的办事效率还是很值得称道的,周瑜懒洋洋地躺在病床上,摸着下巴赞了一句。不出一刻钟,吴军大营里已经四面响起了哀乐哭声,很是热闹。片刻之后周瑜躺着的营外也挂起了白幡,周瑜悄悄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张望,只见天地皆白。 周瑜点了点头,听着无数将士一起哭号着都督归来,都督归来。刹那间觉得自己似乎已死,只是魂魄回来探视一下而已。这样的阵仗,倒是在他的预计之内。如若他真的身死,恐怕魂魄念念不忘的,是偷到蜀营去看看,那个人,究竟会不会为他叹一口气。或者直到那时候,无形无色的魂魄,才能见到孔明的真面目吧。去看看他,脱掉那身冠带,说不定就是一只有着肥厚尾巴的狐狸。 想着孔明的脸该长在什么样的狐狸身上的时候,周瑜勾了勾嘴角,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 啊——啊啊啊—— 一个兵士抱着一堆白幡孝仪路过帅帐,见到神色温和可亲的周瑜,顿时如见鬼一般尖叫起来,直冲霄汉。 周瑜叹了口气,顺手一拳砸在兵士头上,将白幡扯过来层层裹好,放下帐帘,把白色人形物立在帘后。 然后周瑜很苦恼。夜还不至,曹仁再不来劫营,他只怕这帘后站满不慎闯入的人形物体,未开战先失踪部分将士,并不是一件容易遮掩过去的事情。 初更过后,曹军前来劫营。倾巢而出,只留陈矫带少数兵士守南郡。 东吴大营已空,曹军一进便四面受敌。首尾不能相救。 周瑜鲜衣怒马,意气扬扬。一路追杀曹军而去。直杀得曹仁不敢回南郡,径自往襄阳大路逃。截杀了一阵,周瑜便下令收兵往南郡。 这次,便是彻底胜了。周瑜面上溅上的血迹未干,轻轻一笑,就嗜血优美如沉溺于这修罗道。想摆出不动声色不以胜喜的大将风范来也是不能,满心的笑意都往外溢。哈,他就要给那诸葛村夫看看,周郎如何歼灭那曹军,夺下南郡,不费吹灰之力。 到时若都督取不得,我家主公取之,有何不可? 他怎会取不得?真真可笑。 他真恨不能搬起南郡直砸到孔明脸上去。看看那总是胸有成竹淡定笑着的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一路快马赶到南郡。仰头一看却只见旌旗满布,沉沉夜色中都显得触目惊心。 都督少罪!吾奉军师将令,已取城了。 城头上站着的,白袍银甲,分明就是赵子龙。 周瑜一时不知今夕何日。只听得诸葛孔明冷淡的声调,都督取不得,我家主公取之,有何不可?他竟如此理直气壮振振有辞,他就在他面前,夺了这唾手可得的南郡去。他恨不得还要说兵者,诡道也,以诡道胜之,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他做什么都是师出有名光明磊落,他奸猾都是多智计,他狡诈都是擅变通。 周瑜一瞬间觉得全身都被怒火烧了起来,恨恨道给我攻城!他就不信,他偏要活活从孔明手中把这南郡夺回来。 城上便乱箭纷纷射将下来。东吴将士厮杀一夜,实在已疲惫不堪,却又不敌大都督威势,只得拼死往前攻打城池,平白只是送命。 周瑜冷冷看着眼前杀戮场面,忽然惊觉——不不不,他又中了孔明计去。他怎可因着孔明一句激将之言,耿耿于怀直至如今?他怎可因着孔明一句话,拼死也要攻下这南郡,视这许多东吴将士性命如草芥? 他不能。 天下城池又不止这一座。他大可将南郡送给刘备,转身去攻下荆州,襄阳两城,哪个不比这小小南郡来得重要?他险些又被孔明骗得转移了重点去。 于是大都督周瑜下令——鸣金。 回得马来,一行命甘宁去取荆州,凌统取襄阳。话音未落,就听得探子来报。 都督,诸葛亮得了南郡,遂用兵符诈调荆州军马来救,教张飞袭了荆州! 都督,诸葛亮得了南郡,以兵符诈调襄阳夏侯惇兵马救曹仁,教关羽取了襄阳! 他又比孔明慢上一步。 他只觉一阵阵好笑,那人,或许正在油江口盘算着他的行程吧。一时一刻,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算计了去。所以现在,诸葛孔明,大可以笼着双手,半低着头,一脸无辜地笑了。 胸口箭疮一痛,就有粘湿的液体径自滑落下来。他还想骄傲地淡淡地无所谓地笑笑,嘴角一牵,甜腥的液体纷纷涌了出来。 第008章 公谨,公谨——他明知道这样呼唤不会有什么作用,又不甘心只是围着绣塌团团转,就死死攥住他的手指,希望用力掐他就会醒来。他非要取南郡,还不是因为孔明几句话?鲁肃心里比谁都明白,可是又不好说破,随着他东奔西跑为他担惊受怕,心里是忘了抹油的机杼,一下一下吱吱喳喳没完没了。 心痛。 不能不也恨起那个笑嘻嘻的男人来——他怎么总是惹毛了他,似乎只要随便说句话,随便伸伸指头,就要闹得不可开交。 他终于醒过来。 脸白得几乎透明,一丝血色也无,偏偏卧在赤若朝霞的一片锦被里,瘦得惊人。 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瘦。 那大概是他的神情太骄傲,让人不敢逼视。 一个诸葛,居然让他变得不像自己了,鲁肃自顾自胡思乱想,直到周瑜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下去。顿时一圈红印凸现出来,某些地方还密密渗出了血丝。 也不觉痛。 因为眼前他的表情让他觉得更痛,终于再也藏不住的恨意汹涌而出,眉眼发梢都照着戾气。 他已不是文采风流的周郎。 是只被夺去一切的兽,睁着恶狠狠的眼——写着,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不杀了他怎消心头之恨? 你在想什么?周瑜恼怒地大叫,用一种自己都辨认不出来的语气,他生气,鲁肃居然一副人偶的模样,手骨都快断了还一无所觉,他他他平日里自己眼光一转就能发觉,现在迟钝到这种境界。 生生把鲁肃的魂魄扯了回来。 低头看自己的手,才小声地“啊”了一下。 周瑜一点都不满意,他希望看见鲁肃握着手腕涨红面孔又要怒又不敢怒柔肠千转,才不是现在敷衍的叫上一声。 咬牙再噬一口。 鲁肃终于想到躲,可是如果躲的话——他就够不着,怕他动作太猛牵扯到箭伤。 狠狠心将手腕递过去。 没意思,撇撇嘴不咬了。 他的神色逐渐冷峻,眉宇间的杀伐之气浓烈起来——子敬,我要杀了他。 我要食他的肉,寝他的皮要用他的心肝来下酒。他扔下鲁肃的手,指尖狠狠捉住帐子上垂下的流苏,桃红柳绿顿时纠缠在一起,仿佛相互撕咬一般。 吾欲起兵与——刘备、诸葛亮共决雌雄,收复城池……自己都觉得矫情,诸葛亮诸葛亮就是诸葛亮还要装模作样地在前面加上个刘备,周瑜忽然恨不得化身成传说中的剑客,直接提刀下书约孔明决战于某某之野,寻个月晦风急的夜。 就不用这么冠冕堂皇,找尽借口。 只为宰了他。 还要这么麻烦,不不,大局为重,明知道曹操还在江北虎视眈眈,明知道东吴于刘备还未到势成水火的地步,可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什么大局,都抛于脑后。 眼角斜斜看着鲁肃,手上再一用力,生生把流苏揪了下来。 那一抹鹅黄牵绊着帐顶,丝丝缕缕不绝,风流袅娜地模糊了视线——子敬你不要劝我。 明知他会劝的。 就等着他说出那句话——都督,请以大局为重。 难道自己就不能不以大局为重一次么?自从那夜孙策轻轻抚住面颊略带醉意地说公谨你就不能不以大局为重之后,仿佛就中了毒蛊。 他果然严肃地说,都督,不可。 周瑜饶有兴致地把弄着手中的流苏,将丝线一点一点拆散开来,越拆越多,绑住了整个手掌。 鲁肃低下头帮他解,露出领口一段脖颈,颈骨跳脱出来,耸在皮肉之下,白得有些惊人。 子敬——你该多晒晒太阳了。 若不是手被束住,一定得摸摸他的后颈,看看握在手中是不是也像看起来那么细长清冷。 他不答话,也不抬头,紧张地帮他解手上的结,他的手还是像往常一样,凉,并且湿腻腻的,跟他的人一般。但是他还是在劝他——公谨,今于曹操相持不下,不可妄动,主公欲取合肥,久攻不下,若此时与玄德交恶,怕是不妥。 与玄德交恶,他冷冷的笑,他不配——他只是要与诸葛交恶罢了。 恶到极点。 ——况他素与曹操相厚,若逼急了将城池奉与曹操,那赤壁之胜,等同虚无。 他怎可能与曹操相厚?他不过是个涿郡有名的草鞋贩子罢了,曹操与他相交,不过是为了多几分力量而已,怎会将他放在眼里——若曹操收留刘备,多半是为了垂涎那只狐狸的缘故。 不动声色,听鲁肃继续唠叨。 看他的脑袋里打的什么鬼主意。 装出一副不共戴天的仇恨模样来——可吾等损兵折将,废钱粮攻城略地,他坐享其成,岂不是生生恨杀我。 鲁肃胸有成竹地说——不如这样,待我去劝说刘玄德,将理来说他,若到时说不动,再动兵不迟。 手上的结已经初见端倪,周瑜猛地拉回手,连鲁肃一并拉至胸前,盯着他的眼睛,微微笑起来,你觉得自己口才如何? 这…… 鲁肃结结巴巴地说——尚可。也是,自己只有在他面前才会不知说什么好。 那好,你去劝他,本都督等子敬的好消息。心里却暗笑,就凭你鲁肃的笨嘴拙舌,怎去当说客,不是说别人,反倒被别人说了去——刘备是一个蠢人倒算了,可是诸葛孔明,怕是一百个鲁子敬去说,也是没有用的。 他生就一张油盐不进的画皮。 不过,既然他这么自信,还是表扬一下——子敬之言甚善。 看见他高兴的样子,也不错,那么子敬,不若为我奏上一曲,雁飞鸣吧…… 鲁肃窘窘去拿琴,周瑜仰面,自己也不知道望着什么,但听见飘忽的琴声响起,赫然身在梦境——多年前那座高台,历历在目地回到跟前。那一日风和日丽,暖阳如被,那一日春风得意马蹄疾,小乔初嫁,少年将军银甲长铗。 猛然从半山腰窜出几声琴鸣。 抬眼望去树林阴翳里,隐隐然一座亭角。 檐上挂着轻纱,风撩动几丝音韵,天上人间。 那曲调浑然天成,可是——仿佛总有些什么纰漏,细细揣摩,如见雁飞鸣于天际,高远寥落,疾风拂面高处不胜寒,恍如只应天上有。 但这云层之上,音调却凝滞下来,闷闷的,不如刚升空时的清越动人。 果然,这调子从头到尾从开始到现在都是错的——错错错错得离谱——弹琴之人将宫调羽调翻了个个儿,以至于一到高处,音色就不如宫调高亢铮铮落地有声。 不由将嘴角微微上扬成嘲讽的姿态,这人真是大错特错,亏得他还在周郎面前献丑。 骄傲无声滋长开来——淡然道此曲有误,本应是宫调,误作羽,还能成曲么? 可是忽然想看看是谁将曲子错弹,还能如此动人心魄——勒马向前,马蹄声近,曲调蓦地就断了,像是风筝被刮断了线,倏忽无踪无影。隐约见到一个人影正从亭子里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一阵风吹过,亭上挂的纱幔掀起,那人一袭月白长衫,恰恰回眸。 零乱的发丝遮住了半张面孔,只现出两只眼,微微眯着的眼,满含的都是笑意,不知道是在笑什么。可是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讥诮,虽然那笑容是温润如玉。墨黑的发丝覆盖住的肌肤白得像一匹细绢,泛出象牙般的品色光泽,他只一回头,便匆匆离去。 手中的丝疆陷入肉里——不知为何总觉得钻入了一个圈套。 那双眼细长扬起,长眉入鬓,再配上笑意,不知怎地,总让人想起——一只狐狸。 环顾四周,荒山野岭,难不成真的遇上了妖孽? 可妖孽怎可能弹出这样的曲调——眼前的人影只一闪而过,但是依身形可以知道,只不过是一个少年,很年轻很年轻,年轻得周瑜都有些嫉妒了。 这么年少就能奏出如此曼妙的琴声,待他长成,岂不是一个可怕的男人。 强压住心底升腾的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意,下马,走进亭内。 亭里有一张琴,上好的桐木,上好的丝弦,上好的纹理花饰,连包裹琴身的都是难得一见的上好绸缎,层层叠叠绣出流云图案的边,中间是大朵大朵的各色牡丹,入手软滑如握柔荑。后面放着一只白色的蒲团,中间浅浅凹陷下去——还带着那个少年的体温。 琴案上静静躺着一坛酒,酒香四溢,杯子里的酒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碧玉般卧在杯底。 江南名酿——竹叶青。 一饮而尽,醺醺然的酒意涌上来,果然是好酒。 伸手拨弄琴弦,宫——商——角——徵——羽—— 风细细拂弄着薄纱,这日头仿佛也醉了。 鲁肃一曲终了,余韵袅袅,可是总少了些那少年的灵动——他现在何处,若是亦投身于乱世,岂不是劲敌一名?最后一个音盘旋在卧榻之上,周瑜觉得前胸的箭疮又隐隐泛滥起痛楚,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回头看看鲁肃讪讪的面色,生生将一口鲜血咽了回去。 第009章 一缕清烟顺着曲致的窗棂蔓延出去,诸葛亮抖抖袖子,望着面前燃着的博山炉,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窗外有雁飞鸣而过。 刘备坐在屋内,正对着一局残棋发楞。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孔明总是能不动声色地输给他一个半子,次次如此,恭谦得让刘备无比自卑。 军师——不若再下一盘?反正闲来无事,下棋消遣,同孔明下棋虽然没什么大意思,因为他能把你想走的后十步都算计得一清二楚,甚至比自己都要清楚很多。但是毕竟对着他,面如冠玉,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孔明摇摇头,主公,收拾棋局罢。 为何? 因为,马上有客要到了。 刘备刚刚把黑子收尽,就有传报——东吴鲁肃到访。 他怀疑地蹭到窗前,从屋子里望出去,只能望见后花园而已,一蓬野花开得正旺。 可是——刚才他还以为孔明能望见城门,不然他怎知道鲁肃要来了。 而且他还说,鲁肃肯定是为了这屋子该谁来住。 在刘备还在苦恼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的当口,孔明已经三言两语把鲁肃说得心服口服,这荆州本是刘表的,刘表死了就是他儿子刘琦的,刘备是刘琦的叔父,理所当然要替他打点了。 鲁肃看刘琦一副明天就要死的神色,深信不疑。 而且诸葛亮还信誓旦旦地对他说刘琦死了,这荆州当然是要还给孙权的,说话的时候挥了挥衣袖,端的是一切凡尘俗事置之度外的世外高人模样。 理所当然,鲁肃就相信了孔明。 看着鲁肃心满意足地离去,诸葛亮斜倚廊柱,手中把玩着那把从不离身的扇子,不知道他回去之后周瑜要气成什么样子呢——想想都觉得有趣,那个男人平日趾高气扬从不把人放在眼里,他就是要让他尝尝尘埃落尽的滋味。 让他知道,若是将宫调弹成羽调,也能成就一支妙曲的。 那箭疮,不知好得怎样了呢? 周瑜当然是料到了的。 鲁肃还自鸣得意地说孔明答应刘琦一死就交还荆州,重点腔调——我们约好了。 气得简直就是要笑出声来,真真是天真烂漫的子敬啊,连诸葛亮那只老奸巨猾的狐狸的话也照单全收,刘琦就算病得一命呜呼了,他也能找出千般理由不还荆州的。 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没有信誉可言的家伙。 他除了白天黑夜搜肚刮肠地想怎么算计人家的东西,就不会做些正经事,他拿走了的城,怎可能说还就还的。暗骂鲁肃是个天字一号的笨角,但是脸上还是和颜悦色说子敬真是辛苦了。 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孙权的使者到了。 周瑜并不喜欢孙权这个男人,形容古怪就算了,满脑子胡思乱想,一点也没有尔兄的风度雅量,一双绿荧荧的眼珠子总是到处乱看,似乎想把人衣服剥了仔仔细细看一遍——这次他打合肥不得,就命他班师,总是坏了他的算盘。 不由得就怀念起孙策在的时候,那些弹剑饮酒的月夜。 还是得回柴桑,不愿见孙权,就在家养病,什么合肥,让陈泰去打吧。 一处箭伤,也乐得省了很多麻烦。 唯一的烦恼就是,不断地从鲁肃那儿听说刘备,不,孔明的动静,听说他先攻下了零陵,再让赵云取了桂阳,张飞拿下武陵,都只用了三千军马。 胃口大得惊人,又要关羽取长沙。 俨然是要攻城略地,俨然是要与东吴曹操分庭抗礼,俨然是拥兵自重,不肯还荆州的模样。 心情不好,伤口恢复得总是慢一些。 直到有一天鲁肃说,刘琦死了,脸上很开心的样子,他说你看你看孔明上次答应要还我们荆州,这下总要还了吧。 周瑜躺在床上闷哼一下,恐怕难。 他诸葛亮的狡诈普天皆知,只有鲁肃一个人不知道。 还自告奋勇地去找刘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鲁肃信心满满的样子,他也不好打击,淡淡道,子敬一路当心——他认识孔明那么久了,难道还没看出什么天理良心什么风俗习惯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么,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人就是他诸葛亮,偏偏他还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世界上所有的歪点子邪道理到了他口中,就成了圣人之言。 和孔明正面交锋的时候又来了。 这一次,总要让他栽下马。 他的伤已经无妨,每日在庭院里散步奏琴,可小乔总是说他的琴声中有血光。 这女子聪慧不可方物,他只得安慰她说,那是为夫伤未痊愈之故。 《雁飞鸣》一曲,再也没有听见过奏得像那个白衣少年般优游于天地的纵横意气——他周郎也不能不承认,自己也不行。 第010章 鲁肃要来给刘琦吊丧,真真有趣,诸葛亮对刘备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得天花乱坠。刘备疑惑,他不是为了荆州而来么,怎生答对? 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交代一番。鲁肃这个人向来老实可欺,偏偏周郎天生骄傲到死,自然是不肯自己来讨债的。 主公,请与亮同出城迎接贵客。 设宴款待,刘备开始装傻充愣像是侄儿死了哭出毛病,只字不提什么荆州的事。 鲁肃咳咳数声,他眼皮也不抬一下。 瞅着诸葛亮淡定的样子,刘备心里底气十足,鲁肃却忐忑不安。 谁像债主——谁像欠债的人? 酒宴上谁也不说话,鲁肃只好硬着头皮说,玄德公曾应允刘琦公子不在便交还荆州,今公子已去世,不知几时可以交割? 可是刘备充耳不闻,频频举杯,公且饮酒。 公且饮酒。 喝了数杯还要再喝鲁肃怕自己喝醉就忘记了使命,就厚着脸皮继续追问。盯着刘备无神的眼睛,实在是看不出来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鲁肃知道他其实也没想什么,大概就是在回忆自己来之前孔明教他说的那些话吧。 诸葛亮却生起气来。 把酒杯重重顿在桌面上,还泼出了许多酒,滴滴答答顺着红木的凹槽淌下来,他抓起桌面上的羽扇,指着鲁肃的面孔,脸色微微发青——子敬好不通理! 吓了一跳,诸葛亮原来也会生气,看他平日笑嘻嘻的样子,原来生气起来也是山雨满楼,细长的眼睛里闪着几丝寒光。鲁肃不敢直视孔明的脸,因为发现他跟周瑜竟然惊人的相似,发怒的时候满面夸张的张致,但不同的是孔明的眉略略沉,以至于这表情看起来还有几分和悦,不似周郎从里到外散发着寒气,直冻得人牙齿都打架。 他忽然又笑起来——这个人的喜怒无常比都督还要……鲁肃一愣,自己怎么总是拿他与周瑜比较。 孔明端起酒杯,慢慢饮了一口,子敬,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话说当年秦王无道,江山破败……鲁肃听得津津有味,诸葛亮讲故事还真是行家里手,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跌宕起伏。 他讲的是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的故事,接着又讲了楚汉相争的故事,再后来长篇大论。 一直讲到夕阳西下,才讲到了董卓之乱。 话锋一转——我主人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孙,今皇上之叔,岂不可分茅裂土? 况刘景升乃我主之兄也,弟承兄业,有何不顺? 重点原来在这里——鲁肃将手中的酒杯放下,他也没心思喝酒。 孔明的语气逐渐凌厉起来,汝主乃钱塘小吏之子,素无功德于朝廷;今倚势力,占据六郡八十一州,尚自贪心不足,而欲并吞汉土。刘氏天下,我主姓刘倒无分,汝主姓孙反要强争? 再表功——且赤壁之战,我主多负勤劳,众将并皆用命,岂独是汝东吴之为?若非我借东南风,周郎安能展半筹之功? 这是事实,鲁肃终于明白自己乃是毫无表达能力的人,难怪临行之前周瑜要问自己是否自信于辞令,孔明这一张利嘴,自己对着他,唯有哑口无言的份。要是都督在此,怕还能驳上一驳,可自己只能听他继续唠叨——江南一破,休说二乔置于铜雀宫,虽公等家小,亦不能保。适来我主人不即答应者,以子敬乃高明之士,不待细说。何公不察之甚也! 原来他唯一的目的是表达这个意思——不愿意还荆州。 也许他说的都是歪理邪说,但是就是没有办法开解。 只能呆了半晌,嗫嚅着说孔明你不能让我回去无法交待啊。孔明眼里散发出纯良的光芒来,笑意也愈发浓烈,他很体贴地告诉说,我已经写好文书,请子敬押字即可。 现在鲁肃知道周郎为什么提起孔明都要牙痒痒了。 他总是先掴你一巴掌,然后笑着问你疼不疼接着还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伤药。 让你觉得他真是一个大好人。 其实他就笑着占了你的便宜去,还要让你感激得五体投地。 文书上说等取了西川,自然还荆州——末了孔明还要狠狠地放话说,子敬回见吴侯,善言伸意,休生妄想。若不准我文书,我翻了面皮,连八十一州都夺了。今只要两家和气,休教曹贼笑话。 原来自己说什么都是没有用,从头到尾地被这个男人捏在掌心。 心甘情愿地钻进孔明的圈套里。 鲁肃明明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妥却又抓不住要点。 只得悻悻地回转柴桑。 坐在船舱里就百般设想着如何应对周瑜,如他要当场发火,则如何如何,如他阴阴冷冷撂下话来,则如何如何,如他索性懒得理他,则如何如何,如他气到吐血……还是先请医士在帐外候着比较保险。 鲁肃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当借口,大抵也只能说一句——那诸葛孔明,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第011章 周瑜的房门还是关着。 鲁肃在外面徘徊了几刻之后终于顶不住医士置疑的眼光而推门进去,推门的时候先咳了一声,仿佛为下面的长篇大论埋好伏笔,他想说荆州风物还是如故,他想说孔明狡诈还是如昨,他想打个哈哈说刘备这厮还是一如既往的蠢兮兮,他也想若无其事地说公瑾身体可有好些。结果鲁肃还是尴尴尬尬地站在周瑜面前,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足足沉默了半晌。 周瑜缓缓抬头,似乎刚刚才看到面前有个活人的样子,子敬啊,荆州讨得如何了?话音透着股无辜,好像还有点期待。虽然他一早就知道鲁肃去荆州,只有瞠目结舌的份。还是要做作一番的,仿佛他觉得鲁肃真能从那只狐狸爪子下面掏出荆州来一样。 这…… 周瑜愉快地看着鲁肃欲言又止结结巴巴的样子,这家伙最讨人厌就是这副不干脆不利索凡事拖泥带水的作风,但最有趣也就是这副德行。 鲁肃终是没说出铩羽而归的真相,将一直袖着的文书递给周瑜,文书在此,都督可自看。 文书是一卷白绢,角上有些湿印,想是鲁肃藏在袖中被汗湿的。措辞很是文雅官方,字迹明显就是那人的,还是端方雅正,冠冕堂皇。说着取得西川,即还荆州,还顺便畅想了一番孙刘二家相厚,同力抗曹,共分天下的美好前景。——说得像真的一样。 正文下还一本正经地画着押。厚重欣喜的是刘备,字迹漂浮着明显心虚着的是鲁肃。旁边洒脱的是保人孔明。 他竟算作保人。 真不要脸。 他竟就这么自行跳脱了出去,仿佛这件事从头到尾就跟他无关。荆州原本是孙权的,现在变成了刘备的,你看,与他毫无瓜葛。他孔明不过是个保人,作好作歹都不是他的事情,他只是袖着手看看热闹而已。仿佛他就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一样,仿佛那些毒辣的计划是刘备想出来的一样。 就凭刘备么。周瑜皱了皱眉,那只就会陪笑陪哭背诵孔明教的台词的家伙,他也配算是他的敌人么?他忽然地,对刘备心生恨意。若不是孔明助他,若不是……他最多不过守着某个小县卖卖他的草鞋!他竟也能如此的,腆着面皮,俨然成为一方豪杰了。 鲁肃一直认真观察着周瑜的表情变化,以便随时准备应对之策。腹稿一遍一遍地温习着,以防一时又张口结舌惹得周瑜更加火冒三丈。 却没料到周瑜只是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子敬中诸葛之谋也。名为借地,实是混赖。他说取了西川便还,你知他几时取西川?假如十年不得西川,十年不还? 原本是早就料到的结果,也没什么火气可言,不过是做出些气恼的样子给鲁肃看而已,却禁不住的,越说越气,真的恨之入骨起来。 那诸葛孔明原本就是只狐狸,他说取得西川即还荆州,你知他必还?他若有信誉这种东西便该待刘琦一死即还了荆州!到时候他再说,取得许都便还荆州,独你肯信他。 说着狠狠抓着那文书,这等文书,如何中用,你却与他作保! 鲁肃只是发呆,想着自己一直发觉的不妥,终是被周瑜一语道破。一时也想不起什么话说,只是看着周瑜,煞白的脸色气得有些发红,越发显得,薄薄皮肤下的青色经络都快显现出来。 周瑜停了一停,忽然笑将起来,猛地伸手扣住鲁肃的下颌就拉了过来,拇指轻轻摩娑着,子敬,到时候他不还荆州,必须连累于你,主公见罪,却待如何? 鲁肃僵在当场,这个问题太过严峻,就忘记了要挣脱周瑜的手。想了半天,才找出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可信的结果,讷讷说——恐……玄德不负我。 周瑜几乎大笑起来,觉得这个说法简直有趣得无以复加,压抑了半天才没直接对着鲁肃不及七分距离的脸大笑出声。子敬,子敬,你真是个好人。语音还是带了七八分笑意的,抑制不住的上扬着。忽然一转,又带上恐吓的样子,刘备也就罢了,诸葛孔明奸猾之辈,恐不似子敬心地啊。 若此,如之奈何? 鲁肃简直无助起来,周瑜觉得在这乱世还有如鲁肃这样纯情得近乎天真的男人俨然是奇迹了,于是他眯起眼睛笑着凑近他,子敬是我恩人,如何不救你?待江东探细来回,自有对策。 胸有成竹的样子。 细作回报,说荆州没了刘备的甘夫人。 周瑜浅浅应了一声,不为所动。 鲁肃咳咳咳咳破了嗓子,周瑜只假装没听见,随手还抓了册书过来说来来来子敬你看这里,这一段写得真是才思横溢风流入骨…… 公瑾,前日所说之事…… 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完全想不起来的样子。 鲁肃跌脚,荆州文书之事…… 哦。回音绕梁迂回婉转,表示我竟将此事忘了个干净。随后又说,子敬勿忧,吾原无良策,但这甘夫人一死,计策就有了。 刘备丧妻,必将嫁娶。主公有一妹,极其刚勇,我今上书主公,教人去荆州为媒,说刘备来入赘。赚到南徐,囚在狱中,却使人去讨荆州换刘备。等他交割了荆州城池,我别有主意。与子敬身上,须无事也。 他侃侃而谈,理所当然得好像刘备已经被关在地牢里孔明乖乖将荆州双手奉上一样。 鲁肃凝神想了一想,依稀觉得有些不对,却像行走浓雾之中,总是看不分明,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就只得点了点头,摆出彻底被说服的姿态,回南徐去见孙权。 这是一个蠢主意。 周瑜微笑着想,不过有何不可。 他就偏不以大局为重,他偏要出些蠢主意,有何不可。 他或者,就见不得刘备和孔明那副共生一般天天粘在一起的样子,偏要硬生生将他们拆开。他就料定孔明必不会阻拦这联姻之举,或许……那人也会来吴地?不不,那人奸猾近妖,势必会留在荆州以防他趁虚而入偷了他的荆州去。 周瑜忽然疑惑了起来,不知道他究竟是希望那人,留在荆州,或是来到他面前。 有些想法,不但是见不得人的,连自己也是要瞒得严严实实的,闷死在心里最是安全。 鲁肃有些迟疑的样子,但是他越是迟疑他就越要言之凿凿,总之鲁肃对他的话向来就没有拒绝的能力。他施施然地去见孙权,然后回来告诉他说——主公派吕范去说亲。 随便他是谁,反正刘备这厮,是肯定会来的。 孔明岂有白捡的便宜不占的道理?让他自信满满去吧,让他自以为是去吧,他当然以为自己能够把刘备平安从东吴抢回去,周瑜侧身端起一杯水,水面稳稳当当,这一回自己当然是滴水不漏。 第012章 唉…… 孔明皱皱眉,刘备今天早晨已经第十三次叹气了。 叹得天都要皱眉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脑子坏了,当时怎么他过来三次就答应了他呢?难道真的是为了当年那个男人冷冷的讥诮就拼死也要与他为敌? 一辈子都恨他么? 现在看起来,比较恨的那个人是——他。 有风掠过窗棂,一缕头发甩进了眼中,不由自主又笑起来,东吴大都督周瑜,周公谨,周郎——他现在应该对自己恨之入骨了吧。 唉…… 第十九声叹息把孔明的魂魄活生生拽将回来。 刘备幽灵一般靠在身后,又是一声叹。 咬咬牙,关心他一下,他走到自己身后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主公何故叹息? 唉…… 军师啊——孔明看着他苦兮兮的面孔没来由的一阵郁闷,真是盼望现在有个人来解救一番,他其实知道他叹气不过时为了甘夫人没了的事情,一副同命鸳鸯的样子,平日里并不见他对她多么好。刘备惯会做一些事后文章。 想想就说,主公,只怕不久又有东吴的使者来到。 胡扯也罢乱猜也罢只要他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就好。 反正周瑜肯定不会放过荆州——或者说不肯放过自己也罢——他早晚得派人来。 谁知如有神助,立马有人禀报,东吴吕范来见。 心里一阵舒畅心想周郎啊周郎你真是善解人意真是人间知己,即使说得冠冕堂皇叫做各为其主,总之他救命是真的及时。 还让刘备觉得自己像是个神棍。 忙不迭地说此定是周郎之计也主公不必多言亮自当藏身于屏风之后潜听若有什么计较直须答应之——再留他驿馆安歇咱们再作打算。 在屏风之后狠狠抹两把汗。 听见吕范客套了一番说孙权要把妹妹嫁给刘备。 当时一口茶没喷出来——周郎怕是气糊涂了怎么能想出这种蠢计策来,难道他以为能为了成亲把刘备困在江东不成?况且刘备和孙家小妹,年纪也差太多了吧。不过若是他送来枕头,就自当寝之——何乐而不为? 吾年已半百,鬓发斑白;吴侯之妹,正当妙龄:恐非配偶——暗暗点头,他还算有自知,可是,还是不若答应的好。 不着急,反正吕范会大力劝说的。 果然吕范说,吴侯之妹,身虽女子,志胜男儿。常言:若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今皇叔名闻四海,正所谓淑女配君子,岂以年齿上下相嫌乎? 于是刘备就扭扭捏捏应承了下来。 淑女配君子,果然是天作之合,听见吕范离去,孔明用力拢拢袖子,抱扇而出。 正对着刘备莫名其妙的眼神。 恭喜主公了,此去东吴,必将抱得美人归。 一句话把刘备满心疑惑恐惧全堵了回去,他释然的神色看起来似乎也相信只要自己去东吴就能将那位有名漂亮的厉害公主娶回来。 看来还得自己在背后做足了功夫。 子敬……周瑜的伤已经好了很多,每日在家中游走,或临窗望远,或凭水钓鱼,就是不肯好好休息。鲁肃每每劝他要尊医嘱,他都不屑一顾地调转话题,而且他还大大咧咧地将脸凑到他耳边轻轻吹起——这天下能治好我伤的人,唯子敬与孔明耳。 什么? 子敬若长留本都督身畔,这伤没有一月两月,一辈子下来,总该好了。 这话让鲁肃生生没从美人靠上翻将下去。他可怜地瞥了一眼坐在周瑜另一侧的小乔,她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微笑着从案上拈起一粒瓜子,一颗心才缓缓定了下来——那,孔明…… 他的神色仍是戏谑,但握住他手指的手上力道增加了三分,额角的脉络夜明晰起来。 孔明一死,吾之病即痊愈矣。 说罢还故作轻松地转向小乔,噙上一颗她刚刚为他剥好的瓜子。(黑线,齐人之福啊)生怕鲁肃看不出来他在开玩笑,笑得一脸陶醉。 可鲁肃偏偏就看得出来他心里的恨。 只要说到那个奸猾的男人,他必定方寸打乱必定心脉气浮必定暗含杀机——可杀机之后还有什么,鲁肃虽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言说,但实在是不知道这个面如冠玉的周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总是觉得他心里有什么不肯说出来。 他对孔明,似乎不仅仅是恨而已吧,那恨意下面似乎有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就像孔明每每谈到周郎,总是笑得花里胡哨一派赞赏之情溢于言表的怪模样,但他眼里仍有几点冷冰冰的恨意。 鲁肃也不确定,在这两人面前,他总之是半分自信也没有。 他是来告诉他刘备答应来成亲的事情的,顺便探望一下他的伤势,可没来由就被他调戏了一番。末了他还勾着他的下巴说,子敬果真是真心待我,然后顺手塞了点什么到他的掌心里。 出了大都督府一看,手里赫然是一抹鹅黄的流苏——似乎是上次从帐顶揪下来的,已经被自己手心里的汗水浸湿了。 这一回,他真的稳操胜券? 那双狐狸般的眼睛浮现出来,孔明总不可能就这么被他给宰割了吧。 第013章 若要刘备能顺顺当当娶到新娘,抑或——让周瑜这支差劲的计谋败掉,就得计较一番。 先派孙乾去说亲。 然后——若要此事成,恐怕非得子龙不可。于是打点起红炉美酒,架琴焚香,待天色黯淡皓月东升,专等子龙到来。 听见布帛相擦的咝咝声,拈起琴弦。 展眼就看见赵云的白色袍子,飘了过来。 装作未见到他,埋头弹琴。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听他弹琴,他就是喜欢听他弹琴,虽然不懂琴音里说的是什么,看见他些微上扬的眼角闭起,嘴角总是有若有若无的微笑。军师仿佛不像白昼,总是意气风发凡事皆在掌中的模样——深夜奏琴的时候,他的指间总是有些许哀愁吧。 一曲终。 赵云依然安静地站着,他不让他坐他就不坐。 立起身来,走至石阶之上,听见身后那人温柔的呼吸声。 还是那句话——这夜色,真是寒凉如冰呢。 他果然抽身回去,从架上取下皮裘,从身后披上,再转到身前,低头系上丝绦,若有若无的他的手指划过皮肤。他的手指永远都是那么暖,永远都是,不由得就觉得很安全。 他高出自己半头,打结的时候要弯下腰。 顺势就靠在他肩头,轻咳数声。 军师——屋外夜深了,还是进屋去吧。口上虽然这样说,但是身体仍然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变,怕自己一撤身,孔明就像断了线的纸鸢折断在地面上。 所以孔明也不动,就这么靠着,感觉到他的体温从厚厚的皮裘后面透过来。 子龙,我的琴,弹得怎样? 这——军师,我还是不明白究竟是哪根弦是对的。 笑意蔓延得满院都是,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无妨无妨,只要心里觉得是对的,足矣。对啊对啊只要心里觉得是对的那就足矣,可笑那个男人就是骄傲到尽头,即使心里觉得是对的,口上也死不服输——那么便要他服输看看。 究竟谁的琴音才是对的。 恍惚中自己也分辨不清楚。 亏得还有子龙,他说不管怎样,军师你都是对的。 那么所有的一切都理所当然起来——子龙,主公此次入吴,依我之见唯有将军能护之,亮已备下锦囊三只,直须依照顺序行事。说罢将三只昨夜密密缝了一夜的锦囊,从他前襟塞了进去,触到肌肤,指尖也是一热。 直热到心底里去。 究竟是这个男人的暖,不似周郎,趾高气扬地遍身是刺。 赵云看了看天色,半明半晦的月光洒下来,恰似这个男人的神色,每次见到他,总是有“军事”,若是哪夜真的只是奏琴饮酒,该多好。 “唰”的一声。 周瑜面前的酒杯被剑劈成两半,里面惨碧色的竹叶青落了下来。 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鲁肃刚刚小心地说——国太她老人家把都督痛骂了一顿。 他只是轻轻将酒杯置于案上。 鲁肃又说——国太在甘露寺相中了刘备。 他的手指搭在了剑柄上,白色的缑绳一寸寸摩娑手背。 鲁肃还说——刘备……刘备他已经娶了孙夫人…… 剑光一闪,半晌才听见剑落在地上的声音。 鲁肃接着说——主公依照都督之计,欲以酒色迷刘备,可是……刘备虽迷恋酒色,但赵子龙将刘备诓了回去…… 周瑜觉得脑子一热,鲁肃这个笨伯怎么就不知道含蓄一点呢?他他他他就不能一次少说两句? 可是他还是自顾自地说——都督……刘备已经走了,孙夫人斥退了我们派去的陈武、潘璋,还说“周郎杀得了你,我却杀不得周郎?”把都督大骂一场……刘备现在大概已经到刘郎浦了。 什么? 速于我去追,这孙夫人与吴国太果真是母女,彪悍都遗传。 披挂上马,在鲁肃口口声声的小心中点兵而去。 一路上听得禀报,说诸葛亮率了二十余艘小船专在刘郎浦江中等得刘备,现在一行人已经到了江中。 引水兵去追,就不信我东吴的水军不如孔明那村夫的小船? 江风凛冽,眼见得离前方的小舟越来越近了——周瑜冷冷一笑,你就算弃舟上岸,亦逃不过我的掌心了。平日的冷冽又回到了脸上,他千算万算亦算不出我训练的水军尖锐到什么地步。 重新上马追击而去。 隐约还能见到前面的车马,孔明的狐狸眼就在面前,这次一定要将他缚于马下让他哀哀企求。 谁知山坳深处杀出个关云长——左面又有鼓响,黄忠纵马而来——右面杀声震天,居然还有个魏延?急急忙忙上了船,荡至江心。 蜀军一片哗然,听见他们在大叫——周郎妙计安天下…… 后面是,后面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什么都没有听见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没有听见——但是心里那个人的声音一浪一浪打过来——都督端的好计,亮实是五体投地…… 妙计安天下…… 赔了…… 都督……都督…… 胸口的皮肉一点一点绽将开来,伸手一摸,居然湿腻腻的——举在眼前,恍惚了很久才看清楚,居然是明晃晃的一片鲜红。 然后一点一点黑了下去。 为何黑夜来得这么快,快得来不及思考——变成一片死寂的黑暗。 周瑜最近对从昏睡中苏醒几乎熟能生巧。先是眯起眼睛适应一番光线,然后微微抬一抬眼,就能判断出目下又是躺在哪张床上。轻咳一声,马上就有人弹将起来伺候,有时候是鲁肃,有时候是小乔。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频繁地昏厥过。 把一切都归结于那根倒霉的毒箭自己都觉得牵强。毒是深入心肺了的,只是根源怕不是箭,而是那人,提起来就气血上涌毒气攻心。 鲁肃等人都回了南徐,这次的养病名副其实得很无聊。 终日不过是抚琴。却再也不弄那《雁飞鸣》,改了抚《长河吟》。慷慨激昂壮志山河的样子,他便再也不要如那人一般,顶了幅闲云野鹤世外高人的嘴脸,却也一般地争城夺地建功立业,白白做出些无用张致。 如他是长河,诸葛孔明那厮就是挡他入海的七弯八绕河滩,左一圈右一圈,偏要扼死他于岸上。 一曲未完,弦就噼里啪啦断了两根。 愤愤然推了琴砸在地上。这次没有鲁肃拦住,小乔坐在一旁惶惶然伸手仿佛想挡,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它横尸案下。冰纹桐木的琴面裂成数片,琴板琴身以无可挽回的姿态死了一地。他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漠然说来人,把这清扫干净。 下巴抬成很高很骄傲的样子,满脸都是说区区一把琴,我原就没在乎过它。 小乔说夫君……看了看他的脸色,劝词也没说出来,让周瑜连迁怒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妻子向来都是美貌聪敏善解人意的,端庄陪在他身旁,不该说的话从不说,一点错处也没有。反而更加让他窝了一肚子火,莫名其妙地心情暴躁。 拂袖就去了书房,眼角也不往那堆琴的残骸扫一眼。 翻了翻书,又想起诸葛孔明那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样子,平白自己生气,恨不得连书一起烧了去——如果这样就可以不想起那只狐狸的话。 思来想去,就端坐案前磨墨铺纸——去上书孙权。旁征博引,慷慨陈词,中心思想就是刘备这厮欺人太甚,无论如何该发兵去灭了他。夺回荆州,顺便连襄阳等几郡一并收归东吴。洋洋洒洒一篇文字,都没有出现诸葛孔明这四个字,自己很是满意。 他倒不承望孙权会当真立即出兵去,只是这么一写,抒解心中郁气,仿佛荆襄已尽归囊中一般。 不久即得回音。 孙权未出兵攻打荆州,倒是上表请曹操封刘备为荆州牧。 曹操未封刘备,倒是表奏周瑜为南郡太守。 纷纷乱乱的世道。 谁都想在这乱世中尽力维持一份均衡,抽一鞭子又怕将人抽到别人怀中去,只得勉勉强强再给块糖吃。孙权终是怕刘曹合兵,曹操又恐孙刘亲善,生生搅乱这一池混水。 倒是那人没有动静。 周瑜挑了挑眉,笑出微妙讽刺的样子。那人一贯都是如此,如若别人送上门来的好处,哪怕糖衣下藏的是牵机砒霜,他只管温和笑着收下,细细剥去糖衣吃掉,再把毒药塞进别人嘴里。然后再谦恭笑着看着别人死在他面前。 那狐狸。 他怎能让他如此逍遥。 周瑜便再度上书,请令鲁肃前去索还荆州。一边写一边自己都觉得好笑,他说的好像鲁肃真能索回荆州一样。反正鲁肃在荆州碰钉子已是轻车熟路,他倒想看看今次孔明又要用什么诡辩把鲁肃挡将回来。左右他也不过是想激怒了孙权,令他领兵去灭了那狐狸罢了。 不日鲁肃就到了柴桑。小心翼翼地斟酌了半天词句,终是直接发问,公瑾,这可……如何是好啊。 什么如何是好?周瑜笑着看他,还一脸无辜。 我去讨荆州,该如何见孔明。 主公怎么说的。周瑜好整以暇地拉着鲁肃袖口露出的一小段线头,越拉越长,扯扯扯扯得乐在其中。 咳,主公说——只说取西川,到今又不动兵,不等老了人! 周瑜大笑,想起孙权那副吹紫胡子瞪绿眼睛,一脸悲愤也不知道是委屈的样子。子敬,不合直接说,刘玄德,还我荆州来即可。 可是…… 周瑜勾了勾手指,把鲁肃拉到面前,神神秘秘凑在他耳边说,你信不信,不管说什么,那诸葛孔明总能……却又戛然止住,指节也从鲁肃衣襟倏然松开,冷冷说时候不早了,你且先去吧。 第014章 鲁肃便熟门熟路入了荆州。 一路上还在思索着不知孔明此次又会扯出什么样的借口,又当如何应对,心下暗暗决心今次不管他孔明舌灿莲花,只一口咬定——荆州,是必定要还的。他就不信孔明还能拐了他去。 惴惴然进了府。不像是来讨债的,倒活脱脱是来借银的。 刘备孔明依旧热络周到地迎将出来,一番客套各自落座。 几番欲开口都被孔明热热切切劝说子敬喝茶,子敬尝尝这荆襄特产,子敬,子敬……三番五次地活活塞住了嘴。 好容易找到空档开口,今奉吴侯之命,专为荆州而来。今两家已结亲,望皇叔看在亲情份上,早早交付。说得恳切悲痛得连自己都听不下去,明明是债主,偏偏理不直气不壮仿佛欠了他的。 却没想到一番酝酿已久的陈词还未说完,刘备就当场嚎啕大哭起来。 鲁肃只好僵在那里。看着刘备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一样不少,倒觉此人原来不是一无是处,起码他说哭就哭,也算一项才能。 看着看着竟觉得很有乐趣,良久才想起来该问,皇叔何故如此?还要摆出一张慌张的脸,配合紧密把这出戏演下去,不然人人都下不了台。 孔明便摇着鹅毛扇出了场,一副还沉浸在刘备精湛演出里的样子。 子敬可知吾主公哭的缘故?透着股子做作的神秘。 某实不知。 有何难见?当初我主公借荆州时,许下取西川便还荆州。仔细想来,西川刘璋乃我主之弟,一般都是汉家骨肉,若要兴兵去取他城池,恐被外人唾骂,若要不取,还了荆州,何处安身? 鲁肃待要驳时,刘备长出了一口气,哭得更加剧烈起来。鲁肃呆了一呆,便把好容易打叠起的辩词忘了个干净。 孔明悲悲切切望了眼刘备,细长的眼睛垂了下去,声音都有些暗哑,鹅毛扇都合了起来,子敬,如此事出两难,委实……声音细微得几近悲凉,鲁肃这才发觉,这个男人低下眼去的时候,眼底浓重的青色阴影映在接近苍白的脸上,是有几分脆弱的错觉的。 他只想过如若孔明怎么怎么雄辩诡辩终究是不理他的,却没想到这次孔明并无那么多话说。也只得安慰道且休烦恼,容从长计议。 孔明便是长长一揖,一脸恳切,有劳子敬将此烦恼情节恳告吴侯,再容几时。言中自然就带着几分送客之意,鲁肃顺势就只能往门外走,还顺嘴就说了不劳远送。 孔明竟就真的不远送了。 出得门外还听见刘备的哭声,这人做戏倒也做得实在。 莫名其妙地就已站在回柴桑的船上。自己也心知一不小心又中了孔明圈套去。当真是防不胜防。也不消再去考虑该如何向周瑜孙权复命,估计他们也都习惯了。左右这荆州,讨怕是讨不回来了的,连鲁肃都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 果然。 周瑜只是淡淡说,亏他想出这借口。当初刘备依刘表时,都常有吞并之意,何况西川刘彰? 鲁肃只好嗫嚅称是。谁都知道孔明这番做作实在假得可以,只是当时……当时一不小心,就还是随了他的心了。 子敬,且休去见吴侯,再往荆州。 鲁肃几乎跳了起来。恨不得直接说要去你去我可不要再莫名其妙地被糊弄一番再被赶出来,看看周瑜一副病泱泱的样子,千种不满也只好咽了下去。 你去对刘备说,孙刘既已结亲,就是一家,若他不忍去取西川,我东吴起兵去取。到时取得西川,来换荆州。说着微微笑了起来,就笼着几分温和的杀伐气。 不可不可。西川路远,取之不易啊。 周瑜笑出声来,修长的手指从鲁肃的鬓角一直滑到下颌,子敬,你终是……换了种口气,眉目都飞扬了起来,你当我真要替他去取西川?只以此为名耳,路过荆州,就问他索取钱粮,刘备必然出城劳军。那时趁势杀之,夺取荆州,活捉那孔明。说至孔明二字时,手指不自觉地就用力起来,握得鲁肃肩膀生疼,仿佛随时会断裂。 而后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子敬,你且去吧。 鲁肃觉得自己俨然是个信差。鞍前马后忙忙碌碌地在荆州和柴桑之前奔走,来来回回,没完没了。连水师兵士都深谙行情了,见他来要船,便不需多问,直接驶往荆州。 连这其间水路有几个滩几个弯都烂熟于心,鲁肃终于也觉得有些郁郁。明明是那两个男人之间的缠斗,偏偏他们一个躺在榻上悠哉游哉,一个握着鹅毛扇若无其事。跑腿被算计被责骂的都是他,简直白白搭了进去,枉送了一条性命。 却是毫无办法。 又到荆州。 鲁肃觉得连街头摊贩都要认得自己了,不由有些尴尬,遮遮挡挡进得下处去。 再次礼毕。各自入席。 鲁肃决心不再平白说些空话,于是直奔主题说道,吴侯甚是称赞皇叔盛德,决心起兵替皇叔收川。取了西川,来换荆州。但军马过时,望应些钱粮。 正待想些词句来应付孔明的虚套客气,不想孔明此番并无那些张致,却是忙忙点头道难得吴侯好心! 鲁肃倒如一脚踩空,一时无词应答。 刘备忙拱手称谢,此皆子敬善言之力。 鲁肃尴尬一笑,觉得这人简直是当面讽刺他。他他他若是善言又怎会落得今日这个地步,只是这一句说的还真是无从驳斥,只好还受宠若惊着说皇叔过誉过誉。心里噎个半死。 宴罢散席,鲁肃站在船上还觉得虚幻不已,孔明竟毫无花腔地应下此事,鲁肃狠狠掐了掐自己,竟并非梦境,真是吓死人。若是孔明百般推脱令得他又一次无功而返倒还觉真实可靠些,如此这般……鲁肃一路都如踩在云朵上,柔软惬意,可是好像随时都会砸在地面上。 散了席刘备就悄悄扯了扯孔明的衣袖,军师,此是何意? 孔明真恨不得揭开此人的天灵盖灌一锅烧热的醍醐下去。又要好好费一番口舌跟他解释个中奥妙,主公,此乃假途灭虢之计也。子敬必不曾回见孙权,此计必是周郎所授。虚名收川,实取荆州。等主公出城劳军,趁势拿下,杀入城来。说着嘴角就扬了起来,这样的计策还真是周郎心性,事发突然,且赶尽杀绝。 如之奈何? 孔明觉得也许应该灌两锅。叹了口气,主公放宽心,吾自有对策。等周瑜到来,他便不死,也九分无气。唇边的笑纹渐渐加深,眼睛却低了下去,这样的话,说起来都满心血腥的快感。 他真要杀他么。 终是一阵一阵的心不定。 杀了那个男人,割下他傲慢的头颅,他便再也不能那样子讥刺骄傲的笑了,他也再不能思前想后费尽心机着偏要与他作对了,他便从此归于尘埃—— 只是。这就是他的目的么。 孔明忽然觉得肋骨下方一阵一阵地牵痛起来。 军师,周瑜率五万大军,望荆州而来。 孔明站在城楼,远眺也望不见那白袍人影,可是,他终是步步走近。一步一步走进他手中的宿命。剧烈的风吹得他身体不住后仰,一回头就看到赵云,一样的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子龙,待周郎来时,依计行事就是。 赵云低头答应,城楼风大,军师且下去休息,一切交于我等就是。 孔明笑了一笑,便搭着他肩膀下了城墙。 一切都将如他所安排的路线前进,连他自己都无从阻止,命运已经转到这一格。 周瑜抬起眼来看眼前的荆州城,城门紧闭,城上无一人之影。 不知那诸葛孔明又在玩什么花样。 便率了三千精军近城来,命兵士叫门。 来者何人? 东吴周都督亲自在此。 周瑜坐于马上,趾高气扬。今日,他必是要夺了这城池,捉了那狐狸,以平心头之恨。 却听得城上一声梆子响,满城军都竖起枪刀来,明晃晃只觉刺眼非常。然后就见那赵云,一般是银甲白袍,披挂停当地站上敌楼。 都督此行,端的为何? 吾替汝主去取西川耳。 赵云大笑,孔明军师已知都督假途灭虢之计也。军师有言:若汝当真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 周瑜忽然觉得很疲惫。他又早知他又放出这种狠话来他又如此这般狠辣,他连恨都没有气力去恨那只狐狸。 又听得赵云说,军师得知都督前去取西川,特此作《得胜归》,令军士们演奏劳军,以恭贺都督早日得胜归来! 就是一阵鼓乐齐鸣。 欢快豪迈。刺耳无比。 得胜……归…… 周瑜只觉每一声都活生生扇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生疼,疼得整个世界一片嗡嗡作响,眼前忽红忽黑,一切……都是错的。 迷茫中听见谁说都督,且先行回营,再作商议。 他便回马,听话得像个小孩,只是昏昏沉沉,万事都进不得心底。 眼前探子撞将过来,一直到快撞上他才急急勒马,都督,都督,大事不好,关云长张飞黄忠魏延四路人马杀到,声称……声称……声称要活捉周瑜。 其实不需来报他也已听见。 声声遥不可及又似乎近在耳边。 活捉周瑜! 活捉周瑜! 活捉…… 他终是眼前一黑,就摔下马去。 第015(完)章 倒不像是晕过去,只像是陷入了黑甜梦乡。 当日,他也不是都督,孙策也不是将军。终日只是抚琴读书,舞剑习武,纵论天下大事,少年豪气,以为如此这般,就是一世。梦里又看见当日走过的江南巷陌,一会儿又是孙策借着酒意摸着他的脸说公瑾,公瑾,一会儿又见到那时遇见的那个月白长衫的少年和那把被他砸死了的琴,还是那曲《雁飞鸣》,飘逸灵动,却是错得一塌糊涂。 他忽然就醒了过来。 担架上晃晃悠悠有如梦境,更有如梦境的是,他切切实实地听见了那曲将羽作宫的《雁飞鸣》。一如当日,毫无二致。 停。 兵士们面面相觑,皆不知都督大人在这种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如何忽然喊停军。 周瑜只是慢慢站了起来,看见前面山腰亭中,有个月白长衫的人影,前面横着一把瑶琴。 他便如中邪一般,迟疑着,缓慢地,向那人走了过去。一切都恍恍惚惚,似乎这些纠结,都是他当日在亭中喝了那半坛竹叶青之后沉沉睡去,编出的一场冗长而醒不来的梦境。一旦醒来就会发觉,他还在亭中,酒气都还没散去。 越走越近。 他说,此曲有误,本应是宫调,误作了羽,还能成曲么。语气却舒缓迟疑,全无年少时锐气,只因他也开始怀疑,或者这曲本该如此,就是羽调,从未错过。 那人却抬起眼来,微微一笑,都督,近日可好。 琴声也戛然而止。 诸葛孔明。 他除了这四个字也说不出别的来,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就崩散了一地。 一直都是他一直都是他一直都是他。他早该知道,除了这只狐狸,还有谁这么妖孽得入骨三分?还有谁错得这么莫名其妙却又对得这么理所当然? 世间只得他。 周瑜忽然说,那琴,已被我摔散了。 孔明笑,乌浓的眼睫合起来,自当日把它赠与都督,我就知终难逃此祸。 他又早知道。周瑜几乎要着恼了。 孔明斟了一杯竹叶青,直送到周瑜唇边去,来来来,都督,且饮一杯。话音一转,简直染了几分怨气,等了都督良久,该再罚一杯。 周瑜抓住他的手腕以免此人直接将酒灌下来,眼神却渐渐混乱了起来。这人的手腕依旧细瘦,腕骨还是支棱着抵住他的掌心,温热温热的触感,莫名其妙的就有了些醉意。于是周瑜掌着他的手饮干了那杯酒,然后手指慢慢上滑。 他的手臂太瘦,关节分明得似乎随时能捏碎,往肩膀的曲线很流畅,还是有些骨头生硬的质感。锁骨突兀,细长的连接到脖子,周瑜一点一点抚摸着他柔软的脖子,慢慢用力。突出的是喉结,跳动的是血脉,那一瞬周瑜觉得自己仿佛很能看透这个男人。 孔明低低地笑了起来,细微的颤动都毫不掩饰地传递到周瑜手上来。都督,你想掐死我么。 毫无疑问。 他也笑,握住孔明的脖颈迫使他往后仰,嘴唇在下颌往锁骨的曲线上流连忘返,我还想咬死你。 孔明往后退了一步,便撞在桌上瑶琴一角,琴砸在地上。 满山遍野的兵士就涌了出来,张弓搭箭。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山下吴军也便紧张了起来,一片对峙景象。两军眼睁睁看着各自领袖,莫名其妙地在那边纠结在一起还其乐融融的样子。 周瑜笑得摇摇欲坠,孔明,我先杀了你,他们再杀了我。倒也不错。 孔明仰起脸看他,笑,都督,你我纵是能同死,也终归不能共生。如此也罢。 周瑜的手指在他脖颈上徘徊许久,忽然放开,转身。 放行。 孔明笼着双手,微笑着看他下山去。 像是从一个冗长无由的梦境中醒来,梦里那个白衣少年回眸一笑,重重叠叠的都是诸葛的面孔——恨意恍如中毒,是灌饱了雨水的泥土,春笋一个接着一个冒将出来。 抬眼还是鲁肃,硬生生抓住他的手,吾誓取西川。 管什么中不中他的计,就这么闷声不响一头栽进他的机谋里。 他居然还派人守住巴丘—— 他居然还派人送信过来,冠冕堂皇得一塌糊涂:汉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致书于东吴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绢帛里飘散着他寸寸的笑意。他谆谆善诱地说你还是放弃吧放弃吧……一句一句都抖进心底里,一直不肯承认的是——这世上最知道他的人,其实不过是孔明而已。 不—— 如何不—— 是——孔明,他一寸一寸蚕食他的心意,从那一年的琴曲开始,所有的东西都错过了。 如果不说那一句话如果不把下巴扬起到那个角度如果不……可是一切都过去了,他走近那角亭,白衣如雪,骄傲地扬起嘴角嘲笑他说——你错了。 最后,自己错得万劫不复。 铺开笔墨,一字一字写信给孙权——到最后,还是要“大局为重”,不知道他会不会笑,或许,会哭? 鲁肃就在身边,放下笔,墨水溅在手指上,微凉,问他,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记忆里仿佛问过的问题。鲁肃很慌,这一次他是真的很慌,因为他已经发现这一次和之前是不同的,他他他他问这个问题,会一语成谶。 他就知道鲁肃会说不出话来——你帮我问他,如果我死了,他会哭么? 问——他——鲁肃的手在发抖,他经不起这种恐吓——于是打叠起千般柔情,子敬,若我死去,这大都督之位,唯有你能当之。 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胸口的伤已经入骨,恨呢?随着那琴分分破碎了吧。 腥凉的液体从唇间涌出,这一回怎么吞也吞不回去了。 都督,都督—— 鲁肃的声音来自天涯。 子敬,他伸手握住他的袖,我曾与你的流苏呢? 一把丝线乱如麻,居然被鲁肃一缕一缕理好,系成一个花结——是不是所有的零乱的关系,最后都能解脱? 子敬,再奏一曲——猛然记起,琴已经不在了。 他若在身边,那一日琴肯定不会碎吧? 那是,他留下的琴,他就生生奏了它一辈子,雁飞过而哀鸣,是为失群,还是为失伴? 这一次,恐怕是真的要让他们哭了。 那个人他会不会哭呢,似乎一直都只见他的笑容呢。上次的话说了一半,吞下了一半,其实若孔明在身边,这伤恐怕好得更快吧,他究竟希望他死,还是——希望他留下,留在东吴而不是跟随刘备,或许他能与他一同饮酒。 竹叶青的滋味,不会那么苦。 既生瑜,何生亮? 既生瑜,亦生亮,为何生生分开——这一句是死都不能出口的。 既然那么多年前就骄傲过了,不若骄傲到最后——他,会不会因为他死而哭,不不不,根本就不屑于知道。 可是既生瑜,何生亮?他们本来就不该纠结于这红尘的。 呛的一声—— 那根弦,终于断了。 孔明呆呆望着琴弦蜷起,指尖空落落不知如何摆放。 赵云轻轻走至身后,军师,山头风大,还是披件衣吧——那件皮裘裹住全身,为什么还是阵阵发寒,不由自主地颤抖。 子龙——备下船只,于我过江——祭……公谨…… 带上那张琴。 只要在他灵前,再奏一曲——雁飞鸣——还是将宫做羽,可周郎,怎不回顾? 怎不……回顾。 小说下载尽在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